臘月過半，雜役院凍得像個巨大的冰窖。屋檐下掛的冰溜子粗得像小孩胳膊，風刮過，嗚嗚咽咽，帶著哨音。林余那間破石屋的門板，被風吹得哐當哐當響，門縫里漏進來的寒氣，能把人骨頭縫都凍透。

但今天，破屋里卻罕見地透出一點暖意。

屋子中央，用幾塊破磚頭壘了個歪歪扭扭的小灶。灶上架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大瓦罐，罐口咕嘟咕嘟冒著白氣。一股極其寡淡、帶著點陳年霉味和微弱草腥氣的味道彌漫開來——那是用最劣等的靈茶碎末，混著曬干的苦根草根，熬出來的“茶湯”。

瓦罐旁邊，散亂地擺著幾個豁口粗陶碗，碗沿黑乎乎油膩膩。林余蹲在灶邊，手里拿著一根磨得發亮的細木棍，時不時攪動一下罐子里渾濁的湯水。

門板吱呀一聲被推開，裹挾進一股刺骨的寒氣。王五縮著脖子鉆進來，凍得直跺腳，臉上帶著討好的笑：“林哥！來…來碗熱乎的？”

林余眼皮都沒抬，用木棍指了指瓦罐旁邊的碗堆：“自己舀?！?

王五趕緊湊過去，抓起一個豁口碗，也不嫌燙，舀了大半碗渾濁的“茶湯”，顧不得燙嘴，小口小口地嘬著。一股微弱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去，凍僵的四肢總算有了點活氣。他舒服地嘆了口氣，蹲到灶邊，離那點可憐的熱源近些。

“林哥，聽說了沒？靈獸棚那邊，張管事好像要找人清理一批‘鐵背犀’的舊角料？那玩意兒死沉，還扎手，給的工錢摳搜，沒人愿干…”王五一邊吸溜著熱湯，一邊壓低聲音，眼神瞟著林余。

林余攪動茶湯的木棍頓了頓。他沒說話，只是從灶膛邊摸出一塊巴掌大、邊緣磨得還算光滑的薄石板。石板上用炭筆劃著歪歪扭扭的格子。他拿起一根新的、削尖的炭條，在其中一個格子里，寫下“鐵背犀角料清理”，后面跟了個小字“張（獸棚）”，又在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叉，表示“工錢低”。

王五伸長脖子看著，眼睛一亮：“對！就這個！林哥你這記性真好！”

陸陸續續，又進來幾個雜役。有凍得嘴唇發紫的，有剛下工一身汗又被冷風激得打哆嗦的。沒人客氣，都自己動手舀那寡淡的“熱茶”，蹲在灶邊、墻根，縮著身子取暖。破屋里很快擠了七八個人，煙氣、汗味、劣質茶湯的霉味混雜在一起，空氣渾濁得嗆人，卻奇異地驅散了部分寒意。

話題也漸漸活絡起來。

“后山廢礦洞那邊，塌方堵了條舊道，聽說里面可能卡了點早年廢棄的‘寒鐵礦’邊角？量不大，但勝在沒人管…”

“藥圃西角那片向陽坡，李老頭好像想找人搭個簡易草棚子擋風雪？他腿腳不行了，自己弄不了…”

“冶煉坊那邊，老周頭抱怨說新來的礦石雜質太多，篩起來費勁，想找倆手穩眼尖的臨時工盯著傳送帶挑揀？按筐算錢…”

七嘴八舌，聲音不高，卻都是底層最真實、最瑣碎的需求和機會。誰家缺人手，誰家想脫手點破爛，誰家管事心情不好克扣了工錢…信息像渾濁溪流里的泥沙，在熱氣氤氳的破屋里沉淀、翻滾。

林余成了那個沉默的“書記官”。他蹲在灶邊，那塊薄石板就放在膝蓋上。炭條在石板上快速移動，記錄著每一條信息：地點、內容、關鍵人、報酬（或代價）、狀態（如“工錢低”、“無人問津”、“急脫手”）。他寫得極快，字跡潦草扭曲，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但旁邊的人伸頭看時，也能認出個大概。

“林哥，上次你讓問的，給‘金風雕’幼崽喂蝎粉那事…”一個聲音帶著點猶豫響起，是李麻子手底下一個小雜役，叫栓子。他搓著手，眼神有點躲閃，“麻子叔說…那批幼雕…兇性確實起來了點…管事挺滿意…就是…就是蝎粉快用完了…那北坡洞里的…”

林余頭也沒抬，炭筆在石板上飛快地找到之前記錄“陰火蝎粉（北坡三號窟）”那一行，在后面重重地畫了個勾。然后，在石板最下方，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用炭筆尖點了兩個極小的點。這是他和李麻子約定的“結清”暗號。

栓子看到那個勾，松了口氣，臉上露出點喜色，又趕緊縮回人群里。

“林余！”一個略顯粗豪的聲音響起，是靈獸棚一個負責喂食的雜役，叫趙大膀。他嗓門大，帶著點剛干完活的疲憊和不滿，“上回你給牽線，說西庫那邊缺人手看通風陣樞，介紹王平那小子去了?；顑核傻谜?？管事那邊有說法沒？別砸了咱靈獸棚介紹人的臉！”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到林余身上，連帶著剛進來的幾個也豎起了耳朵。介紹人，在底層，口碑就是命！

林余停下筆，抬起頭。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平靜地掃過趙大膀，又看向角落里縮著的、正緊張地捧著粗陶碗的王平。

他沒說話，只是把膝蓋上的石板微微轉了個角度，讓趙大膀能看到。炭筆指向其中一行記錄：“藥閣西庫通風陣樞（王平）”。在那行后面，清晰地寫著兩個小字：“成。五靈?！?

趙大膀湊近了看，看清了那“成”字和“五靈”，緊繃的臉色才緩和下來，甚至帶上點得意，用力拍了拍旁邊一個雜役的肩膀：“聽見沒！成了！五塊靈石！咱靈獸棚出去的人，手穩！”

王平在角落里，捧著碗的手微微發抖，青黃的小臉上涌起一股激動的紅暈，頭埋得更低了。

林余收回石板，炭筆在“王平”那行記錄的末尾，又添了兩個字：“穩。趙（獸棚）薦。”

趙大膀看到后面添上的“趙（獸棚）薦”四個小字，先是一愣，隨即咧開嘴，露出被劣質煙葉熏黑的牙齒，嘿嘿笑了兩聲，用力拍了拍胸脯：“那是！咱老趙看人，錯不了！”他嗓門更大了，帶著一種與有榮焉的驕傲。

破屋里，灶膛的火光跳躍，映著幾張或疲憊或麻木或帶著點小算計的臉。劣質茶湯的熱氣混著汗味蒸騰。沒人注意到，林余膝蓋上那塊石板，在那些潦草扭曲的字跡旁邊，一些名字后面開始出現小小的“√”或“×”，一些記錄后面開始標注“穩”、“急”、“摳”之類的字眼，甚至像“趙（獸棚）薦”這樣的備注。

它不再僅僅是一塊記錄信息的板子。

它開始承載“結果”。

它開始標注“口碑”。

它開始形成…某種粗糙但正在生長的“信譽鏈條”。

林余重新低下頭，炭筆在石板上移動，發出沙沙的輕響。他舀起一勺渾濁的茶湯，倒進自己那個豁口最少的粗陶碗里。碗沿溫熱，茶水寡淡無味。

他吹了吹氣，小口啜飲。

茶水入喉，冰冷依舊。

但石板上的炭痕，正一筆一劃，在凍土般堅硬的底層世界里，刻下一條條通往“信”的、微不可查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