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巷子還泛著濕氣，墻根處的青苔吸飽了水，在晨光里泛著幽綠。趙陽踩著積水往家走，鞋底拍打著石板路，濺起細碎的水花。

他腦子里還在回放昨晚在廠長辦公室看到的那一幕：張德彪把牛皮紙袋塞進廠長手里時，臉上那抹意味深長的笑，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頭。

進了家門，母親正蹲在灶臺前生火，鍋里咕嘟咕嘟地煮著稀粥。她看見趙陽回來，只是點了點頭，沒說話。趙陽注意到她的褲腳又沾著爛菜葉和魚鱗，心里一陣發緊。

“媽，你又去菜場了？”他問得直接。

母親手里的火鉗頓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撥弄著灶膛里的柴火：“今天早市散得晚，我順道撿了幾片菜葉子。”

趙陽沒再追問，他知道問也沒用。這幾天他總感覺家里空氣沉悶，像是壓了一塊石頭，連父親吃飯都少了話。

果然，晚飯時父親端著碗坐在桌邊，低頭扒飯，一口接一口，吃得飛快。母親夾了點咸菜放在他碗里，他看了眼，沒動。

趙陽放下筷子，看著父親：“爸，聽說廠里要裁員？”

父親的手停住了，筷子夾著半截蘿卜懸在空中。

母親趕緊打圓場：“吃飯呢，說什么裁員不裁員的。”

可趙陽已經看清了父親臉上的神情——那是種被擊垮的疲憊。

飯后，他借口換衣服進了父母臥室。床頭柜上擺著個老式鐵盒，里面裝的是母親藏的私房錢。他打開盒子，翻了翻，果然少了一半。

他盯著盒子里那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輕時的父親站在工廠領獎臺上，背后掛著大紅橫幅，上面寫著“先進工作者”。

他忽然意識到，這張照片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了家里最體面的記憶。

第二天一早，趙陽去了機械廠。

他混進辦公樓，假意送水工，順利進入了三樓的廠長辦公室。他借口換桶裝水拖延時間，趁人不備溜進了房間。

文件柜上鎖了，他翻找鑰匙未果，干脆直接拉開抽屜，一張張翻看里面的資料。終于，在最底下找到了一份名單，上面赫然寫著幾個熟悉的名字，包括他父親。

他剛想繼續往下看，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

他迅速躲到窗簾后方，屏住呼吸。

門開了，進來的是廠長和一個熟悉的身影——張德彪。

趙陽咬緊牙關，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看著張德彪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袋，輕輕推到廠長面前。

“事情辦成了，您放心。”張德彪的聲音不大，但語氣篤定。

廠長接過紙袋，沒有拆開，只是點點頭：“月底之前，確保名單通過。”

趙陽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著兩人寒暄幾句后離開，才敢慢慢挪出藏身之處。他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手指微微發抖。

他悄悄將那份裁員名單塞進外套內側口袋，然后從窗戶翻了出去。

回到家，天已經黑了。

父親坐在院子里抽煙，煙頭在暮色中明明滅滅。母親在廚房忙活，鍋鏟磕碰的聲音格外清晰。

趙陽走到父親身邊坐下，輕聲問：“爸，你下崗的事……是真的？”

父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點頭：“嗯，名單下來了。”

趙陽握緊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為什么是你？你干得好好的！”

父親苦笑了一聲：“現在廠里效益差，誰說了算，誰就能留下。”

趙陽知道他說的是誰。他想起白天在辦公室看到的那一幕，喉嚨發緊。

“你們就這么認了？”他聲音有些啞。

父親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疲憊，也有無奈：“你不明白，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

趙陽沒再說話。他站起身，轉身進了屋。

母親正在收拾餐桌，見他進來，欲言又止。

“媽，你是不是又偷偷拿了錢？”他開門見山。

母親愣了一下，低下頭繼續擦桌子：“我沒拿什么錢。”

“別騙我。”趙陽語氣堅定，“我知道你藏在哪里，我也知道你拿了多少。”

母親終于停下動作，嘆了口氣：“我只是想給你爸找個門路，讓他還能留在廠里……”

趙陽心頭一震：“你給誰了？”

母親沒回答，只是低聲說：“別問那么多了。”

趙陽看著她佝僂的背影，心里一陣酸澀。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家，已經在風雨飄搖中搖搖欲墜。

幾天后，趙陽在市場進貨時，無意間聽到兩個攤販閑聊。

“聽說張德彪那邊商場馬上就要開業了，說是還要招一批臨時工。”

“可不是嘛，聽說機械廠那邊好些人都去報名了。”

趙陽心頭一跳：“他們愿意去？”

“誰不愿意啊，好歹有個活兒干，比在家等死強。”

趙陽攥緊手中的進貨單，指節泛白。

他回到家中，父親已經收拾好了幾件衣物，準備第二天正式交接手續。

母親在廚房里織毛衣，針線穿梭間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她一邊織一邊絮叨：“你爸要是能找到新工作就好了……”

趙陽看著他們，忽然開口：“爸，我想做生意。”

父親抬頭看他，眼里帶著疑惑。

“不是擺攤那種小生意，是正經的買賣。”趙陽語氣堅定，“我可以進貨、租鋪子、請工人，咱們一家人一起干。”

母親放下毛線針，驚訝地看著他：“你說真的？”

趙陽點頭：“我早就想好了，我不能看著你們這樣下去。”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你能行嗎？”

趙陽直視著他：“我不知道能不能行，但我必須試試。”

房間里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窗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母親忽然站起來，從床頭柜里取出那個鐵盒，遞給他：“這里面還有點錢，你拿著。”

趙陽看著她，眼眶有些發熱。

他接過鐵盒，鄭重地點了點頭。

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筆錢，而是一個家庭最后的希望。

夜深了，趙陽坐在燈下，攤開筆記本，寫下一行字：

我要讓咱們家吃上肉。

這是他多年前對父親說過的話，如今，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兌現承諾。

外面的風呼嘯著穿過巷口，吹得窗戶吱呀作響。他抬頭望向窗外，夜色濃重，但他心中卻燃起了一團火。

明天，他會去找張德彪。

這一仗，他要親手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