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穿過桃源巷，吹得晾在竹竿上的布匹輕輕晃動。趙陽站在攤位前，望著遠處機械廠的方向，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父親已經下崗了，而母親還在菜場撿爛菜葉補貼家用。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進貨單，上面密密麻麻記著各種布料編號和價格。這些天他跑遍了城里的批發市場，終于攢夠了一批貨?？晒庥胸涍€不行，得有人來買，也得有人愿意穿。

他想起李悅。

自從那晚在王磊家樓下三人尷尬對峙后，李悅就變得沉默了許多。她依舊每天準時去紡織廠上班，只是眼神里多了幾分疲憊。趙陽知道她在為未來發愁，就像他自己一樣。

第二天一早，趙陽背著兩麻袋布料走進紡織廠大門。門衛攔住他問找誰，他說找李悅。對方打量著他一身舊工裝褲配牛仔外套的樣子，狐疑地撥通電話。

不多時，李悅從車間走了出來。她穿著洗得發白的碎花裙，頭發還是那樣束成馬尾，但臉上少了往日的笑意。

你怎么來了？她問。

趙陽沒說話，把麻袋往地上一放，解開繩子，拉開口袋，露出一整排顏色各異的布料。

我想請你當模特。

李悅愣了一下，隨即搖頭：我不合適。

為什么不合適？你身材好，站姿也正，比那些擺拍的廣告女工強多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現在連工作都保不住了，哪還有心思干這個？

趙陽看著她，目光堅定：就是因為這樣，才要換個活法。

李悅低下頭，咬了咬嘴唇。她當然知道紡織廠最近的變化——改制通知貼在公告欄上，全廠人心惶惶。她作為最年輕的先進工作者，本以為能穩住崗位，結果車間主任卻告訴她，除非超額完成生產指標，否則名單里也會有她的名字。

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她說。

趙陽蹲下來，從麻袋里抽出一塊深藍色的布料，在她身上比劃了一下：試試看，不試試怎么知道？

李悅沒再拒絕。她接過布料，轉身進了更衣室。

幾分鐘后，她穿著一條用趙陽帶來的布料臨時縫制的裙子走出來。雖然針腳粗糙，但剪裁利落，襯得她整個人精神了不少。

趙陽眼睛一亮：好看！

周圍幾個路過的女工也停下腳步，好奇地看著。

怎么樣？趙陽轉頭問她們，要不要也試試？

其中一個年紀稍大的女工笑著擺手：我們這把年紀，穿什么都是老氣橫秋。

那你們可以介紹給家里女兒、妹妹?。≮w陽順勢推銷起來，一邊還拿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翻到一頁空白紙，快速畫了幾張款式圖，邊畫邊解釋道：我可以根據身高體型調整，保證每個人都能穿上合身的衣服。

圍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人開始議論起改制后的出路問題。

李悅站在人群中央，聽著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如果真的下崗了，也許她還可以做點別的。

車間主任正好路過，看到這一幕皺起眉頭：李悅，你不在車間趕工，在這兒干什么？

趙陽立刻上前一步：我們在談合作。

合作？車間主任冷笑一聲，你是哪個單位的？

個體戶。趙陽回答得很干脆。

個體戶？主任嗤笑，你以為現在是改革開放初期嗎？紡織廠改制，多少正式工都保不住飯碗，你還想拉人去做生意？

趙陽沒有退縮：我這不是做生意，是在幫大家找條新出路。

主任盯著他看了幾秒，最終冷哼一聲走開了。

等他走遠，李悅低聲問：你不怕得罪他？

趙陽聳聳肩：怕有什么用？該做的還是要做。

兩人走出廠區，外面的陽光照在臉上，暖洋洋的。

李悅忽然開口：謝謝你今天幫我試衣服。

謝什么？趙陽咧嘴一笑，我這是為自己招模特呢。

李悅看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揚：你就這么確定我能干好？

趙陽認真地說：我相信你能干好。

她沒再說話，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仿佛在思考什么。

與此同時，在紡織廠另一側的圖書閱覽室里，王磊正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前，手里拿著一封退稿信。信封上蓋著《青年文學》的紅色印章，里面夾著一張打印紙，上面寫著主編的批注：“缺乏生活質感”。

他盯著那幾個字，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壓著，喘不過氣來。

這幾天他一直在寫一篇關于工廠女工的小說，主角是一個面臨下崗的年輕女工，在掙扎中尋找新的出路。他覺得自己寫得很真實，可主編卻說他“紙上談兵”。

他抬起頭，望向窗外。陽光透過玻璃灑進來，但他卻覺得格外刺眼。

門外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李悅推門走了進來。

王磊愣了一下，趕緊把退稿信收進包里。

你怎么來了？他問。

李悅沒直接回答，而是走到他對面坐下：你在寫什么？

沒什么。王磊搖頭。

李悅看著他，忽然說：趙陽讓我給他當模特。

王磊的手指頓住了。

他沒想到會聽到這個名字，更沒想到李悅會答應。

你……同意了？他問得有些遲疑。

李悅點點頭：我覺得，也許是個機會。

王磊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看來，我才是那個跟不上時代的人。

李悅看著他，眼里閃過一絲心疼：不是的，你只是還沒找到方向。

王磊低頭看著自己的筆記本，封面已經有些泛黃。他翻開一頁，里面夾著一張舊照片，背面寫著“1985年·桃源巷口合影”。照片上站著幾個模糊的身影，其中一人像是老張頭。

他忽然想起前幾天在圖書館碰到陳芳時，她曾對他說過一句話：

“有時候，真正的故事，不是在書里，而是在現實中?！?

那天夜里，王磊坐在閣樓窗前，望著滿天繁星。他打開打字機，重新敲下一個標題：

《改制年代》

而在不遠處的紡織廠車間里，李悅獨自坐在機器旁，手里翻著夜校會計筆記。她知道，如果真的下崗了，她必須學會別的本事。

她低頭看了看腳邊那堆廢棄的布料，隱約看見某個熟悉的商標圖案。

那是趙陽曾經賣過的牛仔褲品牌。

她輕輕嘆了口氣，將筆記合上，抬頭望向窗外。夜色濃重，但她心里，似乎也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

明天，她要去找趙陽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