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分水石的線索
- 江州秘境:廬峰遺夢錄
- 橘星柒
- 4774字
- 2025-07-15 11:33:54
趙通判的眼神一動,轉身時連帶硯臺里的墨被震得濺出幾滴。江潯?那個常在茶餅鋪打轉的少年?他忽然想起幾天前在正街見過的那孩子,背著藥箱,眼神清亮,當時只當是尋常醫家子弟,竟不知和分水石扯上了關系。
“星脈圖?步法?”他追問,聲音里添了幾分銳利,“具體說的什么步法?”
“聽跟蹤的探子說,像是叫‘踏罡步斗’,”年輕差役擦了擦汗,“還提到什么天樞星位,說要等七月半后,在瀑布下的石頭上踩星軌……”
“瀑布下的石頭。”趙通判心里咯噔一下,與樵夫說的虎頭石對上了。他走到《靈渠全圖》前,指尖順著圖上的瀑布往下滑,停在標著“分水石”的紅點上:“這石在北斗天樞位,龍首碑的殘片刻著分水,江潯練的步法又是踩星軌……”
李捕頭忽然插話:“小人還查到,張記茶餅鋪的張老頭,前幾日給過江潯本小冊子,畫著戴面具的人形,說是踏罡步斗的圖譜。”
趙通判眼底閃過絲冷光。張師傅是本地人,開了三十年茶餅鋪,誰也不知他年輕時做過什么;徐山長是書院院長,看似只知經書,卻藏著星脈圖;江家父子開著藥鋪,竟也染指水脈秘辛,這些人繞來繞去,都指著那分水石。
“看來這分水石,是龍首碑的重要線索。”他冷笑一聲,從書架上抽出本《桂林府志》,翻到“靈渠考”那卷,“志里說,分水石‘分三江,鎮七脈’,若真能借星軌步法觸動它,何止是鎮水患?”
雨下得密了,打在院中的芭蕉葉上“噼啪”響。趙通判從抽屜里取出枚青銅令牌,遞給李捕頭:“帶十個弟兄,換上便服,去瀑布附近盯著。江潯什么時候去,踩了幾步,都記下來。另外,把龍首碑的殘片拓本送去找個刻碑匠,讓他順著星軌刻痕補全——我倒要看看,這碑和分水石,到底藏著什么勾連。”
李捕頭接過令牌,金屬的涼意順著掌心爬上來。他剛走到門口,又被趙通判叫住:“告訴弟兄們,別驚動其他人。”他指了指窗外的雨簾,“水渾的時候,才好摸魚。”
差役們走后,書房里只剩趙通判一人。他重新展開龍首碑的拓片,殘字在燭火下忽明忽暗,像群跳動的星子。桌角的銅漏滴答作響,他忽然想起幼時聽的傳說,大禹治水時,以北斗為引,在靈渠埋下分水之鑰,鑰匙就是那能隨星軌轉動的分水石,而龍首碑,是記鑰匙用法的鎖。
“鎖快找到了,鑰匙還遠嗎?”他對著燭火輕笑,指尖在拓片上的“北斗”二字上重重一點。雨還在下,靈渠的水該漲了,而那些藏在霧里的秘密,也該隨著水勢,慢慢浮出來了。
窗外的芭蕉葉被風吹得翻卷,露出背面的青白色,像塊被翻過來的舊布。趙通判將拓片和《靈渠全圖》并在一起,忽然發現碑上的星軌刻痕,竟與圖上分水石的位置嚴絲合縫,就像有人早把答案寫在了那里,只等識貨的人來讀。
他喚來仆役:“備轎,去趟府衙。”今夜得擬道公文,調些人手守在靈渠沿岸,名為防汛,實則是為了那隨時可能被江潯觸動的分水石。至于龍首碑,他有的是耐心等,畢竟,好戲從來都藏在最后。
晨露剛漫過書院石階的第三級,江潯的布鞋已在觀星臺的青石板上磨出了第三道淺痕。徐山長昨夜在石板上用白石灰重畫了北斗星軌,天樞位的石縫里還嵌著半片枯葉,是今早清掃時漏下的。他深吸一口氣,按照星圖的軌跡邁出第一步,天樞星該踏左腳,膝蓋要內旋半寸,像碾藥時手腕轉動的弧度。
腳剛落地,就聽“咚”的一聲,膝蓋撞到了臺邊的石棱。他踉蹌著扶住渾天儀,銅環“嘩啦”作響,上頭的星標磕在“天璇”位上。
“步法太急了。”徐山長的聲音從柏樹蔭里傳來,他手里捏著個銅鈴,正慢悠悠地搖,“踏罡步斗要步隨星移,你看那北斗,哪顆星是急匆匆躥動的?”
江潯揉著發紅的膝蓋,汗水順著額角滴在星圖上,暈開一小片白痕。這已是他練壞的第七張星圖,天樞到天璇的三步總也踩不對,要么步幅太大沖出星軌,要么轉身時重心偏了,像被靈渠的漩渦卷著似的。徐山長拾起他掉落的小冊子,指著踏罡頁的面具:“戴上面具試試。”
那面具是張師傅托人送來的,竹骨糊著粗麻紙,畫著青面獠牙,眼眶處挖得極深。江潯戴上時,視線忽然窄了許多,只能看清腳下三尺的星軌。
徐山長搖響銅鈴:“再走。”
鈴聲像根無形的線,牽著他的腳步慢下來。面具壓著鼻梁,呼吸時帶著粗麻的澀味,倒讓心奇異地靜了。左腳踩天樞,右腳落天璇,轉身時腰胯跟著旋,竟穩穩踩到了天璣位。
“這就對了,”徐山長的聲音透過面具傳來,帶著些回響,“面具是讓你收心,眼里只有星軌,忘了自己的腳。”
可到第七步搖光位時,他還是亂了。右腳本該外撇成四十五度,卻踢到了石縫里的枯葉,整個人往前撲去,面具撞在渾天儀上,震落了上頭的銅星標。
“歇會兒吧。”徐山長遞過涼茶,“你爹昨夜托人帶信,說龍首碑的殘片上,除了北斗紋,還有行小字‘步隨鈴動,氣應星明’。”
他晃了晃手里的銅鈴,鈴聲在晨霧里蕩開,“這鈴是從靈渠邊的古廟里尋來的,聲紋合著北斗的星頻,你且記著這聲響,下次跟著鈴走。”
江潯捧著茶碗,望著石板上被踩模糊的星圖,忽然想起父親說的龍首碑。那殘片既刻著北斗,又提步法,莫非碑身藏著完整的踏罡圖譜?
他剛要開口問,就見書院的老仆匆匆走來,對著徐山長低聲說了句什么。徐山長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隨即道:“今日就練到這,你把星圖拓下來,回去對著家里的《楚地星象考》琢磨。”
江潯收拾東西時,瞥見一個老仆往山下走,袖口露出半截皂衣,那是官差常穿的料子。他心里咯噔一下,把拓好的星圖往懷里緊了緊,面具的竹骨硌著肋骨,倒讓他想起趙通判轎簾里那雙瞇著的眼。
此時通判府的書房里,李捕頭正把剛畫好的草圖攤在案上。圖上是觀星臺的樣子,用朱砂標著江潯摔倒的位置,旁邊寫著“辰時摔三次,戴青面面具”。
“徐山長帶了個銅鈴,”他壓低聲音,“每走一步搖一下,江潯戴上面具后,步法穩了許多。”
趙通判捏著龍首碑的殘片拓本,指尖在“北斗”二字上反復摩挲。
昨夜他讓人去查龍首碑的來歷,府志里只記著“前朝立碑鎮水,碑頂刻龍首,碑身鑿星圖”,卻沒提碑與分水石的關聯。
直到今早李捕頭帶回消息,說江潯練步時總對著瀑布方向張望,他才猛然想起:那瀑布正是靈渠水脈的源頭,而龍首碑的殘片,恰是從瀑布下游的淤泥里挖出來的。
“去查二十年前管靈渠的官吏,”趙通判忽然道,“龍首碑斷成三截,總有人見過完整的碑身。”他瞥了眼窗外,日頭已過晌午,“再派個人盯著江家藥鋪,看江仲安有沒有接觸什么特別的人。”
李捕頭剛要退下,又被叫住:“那銅鈴是什么來歷?”
“像是廟里的法器,”李捕頭想了想,“書院后山有座廢棄的北斗廟,據說供奉著北斗星君,十年前遭過火災,只剩個香爐。”
趙通判的指節在案上輕輕叩著,發出“篤篤”的響,像在數著什么。“讓盯書院的人留意,看徐山長會不會去后山。”他忽然笑了笑,“龍首碑、分水石、踏罡步……這些東西湊在一起,倒像出早就寫好的戲。”
江潯回到藥鋪時,江仲安正在翻那本《楚地星象考》,書頁間夾著張藥方,是給枕流橋邊的周老漢開的。“徐山長教你認星鈴了?”
江仲安頭也沒抬,“你祖父的醫案里記著,北斗廟的銅鈴能鎮水祟,聲音能穿透霧瘴。”
江潯把面具擱在藥柜上,竹骨碰著瓷瓶發出輕響。
他盯著父親的側臉,“爹,徐山長說龍首碑上的星圖和步法有關。”
江仲安翻書的手頓了頓,從藥柜最底層抽出個木盒。盒里鋪著紅綢,放著塊巴掌大的青石板,上頭刻著半個龍頭,龍角處鑿著個“斗”字。
“這是你祖父從周老漢那得來的,”他指尖撫過石板的裂痕,“周老漢說,這是龍首碑的碑頂殘片,完整的碑身上,龍頭嘴里銜著顆銅珠,珠上鉆著七個小孔,孔位正是北斗七星。”
江潯忽然想起星子燈里的熒光珠:“那珠子會不會像星子燈一樣,能引星軌?”
“有可能。”江仲安把石板放回盒里,“你祖父說,龍首碑的銅珠能隨星象轉動,轉到天樞位時,碑座會彈出張石圖,畫著分水石下的暗河走向。”
他忽然壓低聲音,“趙通判今早派人去查周老漢了,你練步時當心些,別讓官差看出破綻。”
暮色漫進藥鋪時,江潯又往書院去。路過枕流橋,見兩個樵夫蹲在橋墩下,正對著張紙條議論:“通判府的人給了半兩銀子,問瀑布邊的石頭夜里有沒有光。”
他心里一緊,加快腳步往觀星臺趕,卻見徐山長正站在臺邊,望著后山的方向。
“龍首碑的銅珠,就在北斗廟的香爐里。”徐山長開門見山,手里的銅鈴在暮色里泛著冷光,“二十年前山洪時,我從火場里搶出來的,只是珠子上的星孔被熏黑了,看不清孔位。”
江潯跟著他往后山走,雜草沒過腳踝,帶著雨后的腥氣。北斗廟只剩斷墻,香爐歪在供桌旁,積著半爐灰。徐山長用樹枝撥開灰燼,露出顆銅珠,果然有七個小孔,孔里塞著黑灰。
“你帶了星子燈嗎?”他忽然問,“那燈的熒光能透灰,或許能照出孔里的星位。”
江潯摸出星子燈,琉璃壁在暮色里泛著淡藍的光。
他把銅珠放在燈上,熒光順著小孔滲進去,竟在斷墻上投出七個光斑,連成了北斗的形狀。
“天樞孔是通的!”江潯指著最亮的光斑,“其他孔都被灰堵了,只有這個能透光!”
徐山長的銅鈴忽然響了,在寂靜的廟里格外清越。“這就對了,”他望著光斑組成的星圖,“踏罡步斗踩到天樞位時,銅珠的光會引著暗河的水脈,這才是鎮水的關鍵。”
而此時通判府的李捕頭,正跪在書房里,渾身發顫。“大人,江潯和徐山長去了后山北斗廟,”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小的們跟過去時,只看到斷墻里有藍光……”
趙通判捏碎了手里的茶盞,碎片扎進掌心也沒察覺。他盯著墻上的《靈渠全圖》,指腹重重戳在瀑布的位置:“備轎,去北斗廟。”窗外的月亮剛爬上來,像枚被人捏在手里的銅珠,冷冷地懸在天上。
徐山長搖響銅鈴,鈴聲順著風往山下飄,倒像是在數著,離七月半的星時還有多少個時辰。銅鈴聲還沒在斷墻間蕩完最后一圈,山下就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徐山長猛地拽住江潯的手腕,將他往香爐后推:“鉆進去!”
那香爐足有半人高,爐口裂著道丈許長的縫,里頭積的香灰厚得能埋住膝蓋。江潯剛蜷進爐腔,就聽徐山長用樹枝將銅珠撥進灰里,又往他頭頂蓋了層枯苔。“屏住氣,”老山長的聲音壓得極低,“記住星孔的位置。”
腳步聲撞在斷墻上,驚飛了檐角的夜鷺。趙通判的靴子先踏進門,靴底沾著的泥塊落在供桌上,濺起細小的煙塵。“徐山長好雅興,這破廟里的蚊子,莫非比書院的星圖更有趣?”
徐山長正蹲在香爐邊擺弄銅鈴,聞言慢悠悠起身:“通判大人公務繁忙,倒有空來尋老夫的樂子。”他晃了晃銅鈴,鈴聲在逼仄的廟里撞來撞去,“昨夜得了塊古玉,想在北斗星君跟前凈凈晦氣。”
李捕頭的刀鞘在斷墻上敲了敲,發出沉悶的響:“大人,墻角有新踩的草印。”
江潯在香爐里縮得更緊,香灰順著領口往里鉆,癢得他舌根發麻。他能感覺到趙通判的視線掃過香爐,那目光像靈渠的冰棱,帶著刺骨的寒意。忽然有片枯苔從頭頂滑落,正掉在他手背上,那是剛才徐山長特意蓋的,此刻倒成了催命符。
“這香爐倒是結實。”趙通判的聲音停在爐口,“燒了十年還沒塌,不如搬回府里當個擺設?”
徐山長笑了笑,彎腰去扶爐耳:“怕是搬不動,底下早跟地基長在一處了。”他的指尖在爐壁上敲了敲,發出空洞的回響,“前兒個暴雨沖開條縫,我正想找人補補。”
江潯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他能看見趙通判的靴尖停在離裂縫三尺遠的地方,靴底的泥漬里還沾著片青麻——那是他面具上的料子,想必是剛才撲在渾天儀上時刮掉的。
“李捕頭,”趙通判忽然道,“讓弟兄們搜搜后山,看看有沒有可疑的腳印。”他頓了頓,靴尖往爐壁又湊了寸許,“徐山長既在凈玉,我就不打擾了。只是聽聞有賊人在這附近,若山長見了,還望告知一聲。”
腳步聲漸遠時,江潯才敢掀開枯苔透氣。香爐外的月光被斷墻切成碎塊,落在徐山長的白發上,像撒了把星子。“快走吧,”徐山長往他手里塞了包東西,“順著廟后的排水溝走,能繞到靈渠的暗渠口。”
那包東西是用油紙裹著的銅珠,還帶著香爐的溫熱。江潯剛鉆進排水溝,就聽見趙通判的聲音又響起來,比剛才冷了三分:“徐山長既不肯讓貧道看香爐,那這銅鈴,總該借我瞧瞧吧?”
排水溝里積著半尺深的泥水,混著腐葉的腥氣。江潯貓著腰往前挪,頭頂的磚石不時落下碎渣,砸在背上生疼。他想起父親說的暗河,原來這排水溝竟是通著靈渠的。水聲越來越近,忽然腳下一空,整個人跌進了條更寬的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