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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枕流橋邊踏罡步

驢車在江州城門口停下時,日頭已擦著西邊的城墻往下沉。江潯扶著周母下車,指尖先探了探她的手,一路顛簸,她的手攥得緊,指節都有些僵。

“伯母,到江州了?!彼曇舴诺萌幔跋热ノ壹宜庝佇_,文彬兄講學的地方離這兒近,等他忙完這陣,就能來見您。”

周母點點頭,另一只手摸索著往懷里按了按,那半塊玉佩硌在布衫上,是她一路的念想?!昂?,好?!彼曇糨p,帶著趕路的乏,“不耽誤他講學,我在這兒等著就好。”

江仲安早候在藥鋪門口,見他們來,趕緊迎上來。他沒提周文彬,只笑著往周母跟前湊了湊:“是周家嫂子吧?我是江潯他爹,快進屋,屋里燒了炭,暖。”

周母聽見聲音,微微側過頭,手被江仲安小心扶著,倒松快了些:“勞煩江大哥了?!?

藥鋪后院早收拾出間小房,炕上鋪了新曬的棉絮,窗臺上擺著盆常青藤,江仲安特意從隔壁花匠那討來的,說看著有生氣。江潯扶周母坐下,江仲安已端來碗熱湯,是用山藥和小米熬的,稠稠的冒著熱氣。

“路上累了,先墊墊?!苯侔舶褱脒f到周母手里,“文彬這孩子心細,早跟我們說您愛吃軟和的,我特意少放了米,熬得爛?!?

這話半真半假,周文彬的確提過母親的口味,只是那時他還盼著親自帶母親來。周母捧著湯碗,指尖碰著溫熱的瓷壁,眼眶慢慢紅了:“這孩子,總記著這些……”她舀了勺湯慢慢喝著,沒再說話,可嘴角的弧度卻軟了些。

江潯在旁看著,心里松了口氣。他原怕周母起疑,沒想到父親幾句話就熨帖了人心。藥鋪的暖,原不止是炭火氣,是這些藏在細處的妥帖。

夜里,江潯在小房外鋪了張竹榻。后半夜起了風,刮得窗紙沙沙響,他聽見屋里周母低低的咳嗽聲,趕緊起身端了碗溫水過去。

“伯母,渴了吧?”他輕手輕腳推門,見周母正坐在炕上,手里攥著那半塊玉佩。

“沒渴。”周母摸了摸炕沿,“就是睡不著,想著文彬小時候,也總在這樣的夜里鬧著要聽故事……”她頓了頓,忽然抓住江潯的手,那手涼,卻攥得緊,“江小哥,文彬他……講學的地方真不遠?”

江潯的心猛地一揪,借著窗外的月光,見她眼窩濕了,她雖眼盲,卻未必沒察覺異樣。

“不遠的?!彼紫律?,聲音穩了穩,“書院派他去的是城東的學館,就隔兩條街。等過幾日他講完課,我就拉著驢車去接他,讓他給您帶江州的糖糕,他說過的,您愛吃。”

周母沒再問,只是把玉佩往江潯手里塞了塞:“這是他爹留下的,你幫我收著。等他回來,讓他把他那塊也拿來,我瞧瞧合不合得上……”

江潯接過玉佩,玉面涼得像冰,他攥在掌心,點了點頭:“我幫您收著?!?

等他輕手輕腳退出來,風還在刮,藥鋪前堂飄來當歸的藥香,混著后院的炭火氣,竟讓他鼻子一酸。他靠在竹榻上,攥著那半塊玉佩,忽然想起周文彬埋在后山的無字碑。此刻他才懂,安頓周母,不只是給她一間暖房、一碗熱湯,是得替周文彬,把那沒說出口的“安穩”,一點點遞到她手里。

第二日天剛亮,江潯去書院給徐山長報信。徐山長正站在觀星臺望著后山,聽他說周母安頓妥了,沉默半晌,從袖里摸出個布包:“這是書院給文彬的月錢,原該他親手遞給他娘,你拿去,就說是他講學領的酬勞?!?

江潯接過布包,沉甸甸的,是碎銀和銅錢的聲響。

回藥鋪時,見周母正坐在院角的竹椅上,江仲安蹲在旁邊,拿根細竹枝在地上畫:“這是江州的江,寬得很,等天暖了,我拉著驢車帶您去看,文彬小時候肯定沒少聽他爹說……”

周母笑著點頭,手里摩挲著江潯給她找的木梳,陽光落在她的白發上,竟有了些暖意。江潯站在院門口,沒敢驚動。他知道,這安穩是借來的,是用謊話托著的,可只要能讓她多笑幾日,這謊話,他得好好圓下去。

風從藥鋪前堂穿過來,帶著當歸和艾草的香,輕輕拂過院角的常青藤。江潯把布包往懷里緊了緊,心里清楚,往后的日子,他得常來后院坐坐,陪周母說說話,就當……替周文彬,多陪陪她。

......

暮色像一層薄紗,悄然覆上廬山北麓的密林。江潯背著半舊的竹簍,簍底墊著幾片新鮮的蕨類植物,上面擱著三枚剛從溪澗里尋來的、色澤溫潤的鵝卵石。父親江仲安的腳步聲在身后不疾不徐,青布長衫的下擺被山風撩起,露出綁腿上沾染的濕泥,他們今早是從白鹿洞書院后的山徑抄近路趕來的。

傍晚的枕流橋浸在夕陽里,橋板被曬了一天,還留著些微溫。橋下的溪水潺潺淌著,把岸邊的蘆葦影晃得碎碎的,風一吹,帶著水汽的涼,剛好壓下些白日的燥。

江潯扶著父親江仲安上橋時,徐山長已站在橋心。他背對著來處,青布袍角被風掀得輕輕動,手里捏著根從岸邊拾的蘆葦桿,正對著橋面的石板比劃著什么。石板上有經年累月被腳步磨出的淺痕,被夕陽一照,倒像誰刻意刻下的星圖。

“山長?!苯瓭∠乳_了口。

徐山長轉過身,見江仲安也在,眼里露出些訝異,隨即拱手:“江兄也來了。”

“在家也是歇著,”江仲安笑了笑,往橋邊的石欄上靠了靠,“聽聞山長要跟阿潯論步法,我也來湊個熱鬧。早年跟張師傅學過幾招強身的把式,雖不精,卻也知道這踏罡步斗,不只是腳底下的活計?!?

徐山長把蘆葦桿往江潯手里一遞:“正要跟你說這個。你這幾日步法是穩了,可氣沒順。踏罡步斗講究‘步隨罡轉,氣逐意行’,你前日在觀星臺練七星步,腳踩得是準,可膝蓋繃得太緊。氣堵在腰上,步子就成了死步,遇著事,轉不開?!?

江潯握著蘆葦桿,試著按徐山長說的,松了松膝蓋,在石板上虛虛踏了半步。果然,腰腹處的滯澀松快了些,溪水的聲兒好像都聽得更清了。

“山長說得是。”江仲安在旁點頭,指了指橋下的水,“就像這溪水,遇著石頭不硬撞,繞著彎也能往前淌。阿潯練步時總想著‘穩’,卻忘了‘活’。你攥藥時知道指力要松,不然會捏碎藥末,步法也是一個理?!?

徐山長接過話:“江兄這話說到了根上。上次周文彬的事壓著,你心里沉,步子就跟著沉,這本沒錯??沙敛皇墙?,得像這橋板,底下是空的,能承住人,也能讓風從板縫鉆過去?!彼锰J葦桿在石板上劃了個圈,“你看這‘罡步’的‘罡’,原是北斗星的柄,星移斗轉,從不是死位置。步法的方位是死的,可腳底下的緩急、腰上的氣,得跟著心意活?!?

江潯試著按他說的,松了膝蓋,沉腰,再踏“七星步”。這次腳落在石板上,竟真覺著力氣順著腿往下淌,又從腳下反上來,沿著脊椎往頭頂涌,像溪水流過石頭縫,順暢得很。他心里一動,想起接周母時,驢車陷進泥里,他原想硬拽,父親卻讓他往輪下墊些干草,順勢一推就動了。

“是這個理?!苯瓭∈樟四_,額頭沁出層薄汗,卻覺得渾身松快,“前日夜里守著周伯母,聽見她咳嗽,我慌著要起身,膝蓋磕在竹榻上。那時要是能順著力轉個身,就不會慌了?!?

“這就對了?!毙焐介L眼里露出些笑意,“步法練到最后,練的是‘不慌’。趙通判盯著書院,龍首碑的事沒查著,他定然不肯罷手。往后遇著事,腳底下穩了,心才能不慌;心不慌,才想得清該繞還是該接?!?

江仲安從懷里摸出個小瓷瓶,倒出三粒褐色的藥丸,分給兩人:“這是用薄荷和陳皮做的,含著順氣。山長說的‘氣’,不光是練步的氣,也是心里的氣。阿潯,你記著,練步法,得先讓自己的氣順了。氣順了,話能說得穩,步子能踏得實,天塌下來,也能先站定了再說。”

江潯含住藥丸,薄荷的涼從舌尖漫開,混著橋邊的水汽,心里那點沉郁竟真散了些。他望著夕陽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落在潺潺的溪水上,影子隨波晃,卻始終沒斷。

徐山長又拿起蘆葦桿,在石板上劃了道弧線:“明日試試這步,就照著這溪水的樣子。腳落時像踩在浪尖,輕著點,起時像浪退,帶著點回力。練熟了,哪怕日后真遇著差役堵門,也能像水繞石似的,尋著縫走。”

江潯點頭,跟著蘆葦桿的軌跡,在石板上虛步走著。夕陽漸漸沉到山后,天邊剩些粉紫的光,溪水的聲兒更清了,把三人的說話聲裹著,往遠處淌去。

橋板上的淺痕在暮色里淡了,可江潯踩過的步子,卻比往日更實。他知道,這腳下的步,早不只是步法了,是父親遞來的藥丸,是徐山長劃的弧線,是周母攥著的玉佩,是這些沉甸甸的東西,湊在一起,讓他能踏得穩,走得遠。

風又起了,吹得蘆葦桿晃了晃。徐山長望著江潯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卻不是愁緒。那聲嘆里,有老松遇著勁竹的相惜,也有看著后生慢慢立起來的寬心。江仲安在旁看著,手里摩挲著石欄上的紋路,沒說話,眼里卻亮得很,像藥鋪里熬得正好的藥湯,暖得妥帖。

暮色漫過枕流橋時,溪水上的碎金般的光漸漸淡了。徐山長把蘆葦桿扔回岸邊,拍了拍手上的灰:“天不早了,回書院歇著吧?!?

江仲安扶著石欄起身,笑了笑:“我回藥鋪,阿潯就跟山長去書院,夜里也好再對對步法的細節?!?

江潯應了聲,跟著徐山長往白鹿洞走。路上的石板被夜露浸得微濕,踩上去發滑,他下意識放緩腳步,膝蓋自然地屈著,竟是練了一下午的步法的架子。徐山長瞥見了,低聲道:“睡前在院里走兩圈,不用刻意記方位,讓腳自己順著氣走。”

“嗯?!苯瓭↑c頭,想起方才父親說的“氣順則步穩”,試著松了松肩,果然覺得步子輕了些。

到書院時,伙房還留著燈,看門老仆端來三碗熱粥,粥里臥了嫩姜,喝下去暖得從喉嚨一直熨帖到肚子里。

徐山長讓江潯歇在自己隔壁的耳房,屋里的書案上還攤著本《步罡紀要》,邊角被翻得發卷。

江潯坐在案前翻了兩頁,字里行間都是徐山長批注的小楷:“步者,心之影也”“緩急在氣,不在腳”,看了半晌,竟忘了時辰,直到窗外的蟲鳴漸稀,才吹燈躺下。

夜里沒睡沉,天蒙蒙亮時就醒了。窗外的老松上還掛著晨露,滴在石板上“嗒嗒”響。江潯披了衣裳到院里,見徐山長已在觀星臺旁站著,手里捏著個蒲團,見他來,揚了揚下巴:“去叫你爹?”

“我爹說寅時就來。”江潯笑著應,往院外走。他知道父親的性子,說了要來,定不會遲。果然剛到書院門口,就見江仲安背著個布包走來,包里是溫水和剛蒸的米糕,還冒著熱氣。

“早?!苯侔舶巡及f給他,“溪水上怕是有霧,橋板滑,踩著時腳往外撇半分?!?

三人往枕流橋去時,晨霧正濃,像把溪水和岸都裹在了棉絮里。走到橋邊,才見溪水在霧里淌得慢,水面浮著層薄煙,岸邊的蘆葦尖掛著晨露,碰一下就“簌簌”掉下來。橋板被霧打濕了,泛著暗青的光,踩上去果然滑,江潯照著父親說的,腳往外撇了半分,膝蓋微屈,竟穩穩當當。

“來得巧?!毙焐介L蹲下身,用指尖碰了碰橋板上的露水,“晨露未干時練這步最好,你看這露水,沾腳不滑,卻能逼著你收力?!?

江潯依言抬腳,足尖擦過橋板,晨露被帶起細珠,卻沒濺開。他試著走“七星步”的方位,腳落在石板的淺痕上,這次沒再刻意繃著膝蓋,只順著呼吸沉氣,竟覺得腰腹的力氣像溪水似的,跟著步子淌。先前總覺得“氣逐意行”是虛話,此刻才懂,原是意要先松,氣才能順。

江仲安在橋邊站著,手里拿著個小瓷瓶,見他走得順了,便喊:“歇口氣。”

江潯收了腳,走到父親身邊。江仲安倒了杯溫水遞給他:“你瞧橋下的石頭,被水沖了這些年,棱都磨圓了,卻沒被沖垮。步法也一樣,硬邦邦的是塊死石頭,得像這石頭,能受住力,也能讓力過去。”

徐山長也走過來,望著霧里的溪水:“趙通判那邊怕是沒歇著。劉班頭昨日在書院外晃了兩圈,定是還盯著龍首碑。往后真遇著事,不光要步子穩,還得會‘藏步’。就像這霧,把溪水藏了,卻沒攔著水走?!?

江潯喝了口溫水,想起藥鋪后院的周母。她今早醒得早,坐在院里摸那盆常青藤,還問“文彬講學的學館,是不是也有這樣的藤”。他那時面上笑著應了,心里卻清楚,周文彬回不來了。

“再試試回旋步?!毙焐介L拍了拍他的肩,“遇著窄處要能轉,就像這橋板寬,可真到了岸邊蘆葦叢里,得能踩著草尖走。”

江潯點點頭,轉身往橋心走。晨霧漸漸散了些,晨光透過霧照下來,把橋板上的露水映得發亮。他抬腳時,足尖沾著露,落下時輕得像怕驚了水里的魚,轉到第三步時,忽然想起昨夜看的《步罡紀要》里的話:“步隨星轉,心隨步安”,心里猛地亮了。原不是步法護著人,是人先得有“要護著什么”的心意,步法才能成。

霧里傳來溪水流淌的聲,混著三人的呼吸聲,倒比昨日傍晚更靜。江仲安蹲在岸邊,撿了塊扁平的石子扔到溪里,石子貼著水面跳了三下才沉,像極了江潯此刻的步子,輕,卻扎實。

徐山長望著江潯的背影,晨露沾濕了他的袍角,卻沒礙著他轉身,眼里慢慢漾開些笑意。他知道,這孩子不光是在練步了,是在把心里的事、肩上的擔子,都慢慢融進了腳下的路里。

霧徹底散時,朝陽已漫過橋頭。溪水上的霧化成了細珠,沾在蘆葦上,亮晶晶的。江潯練得額角冒了汗,卻沒覺得累,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活了,像這溪水,繞著石頭,也朝著前頭,穩穩地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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