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藥鋪竹椅空人影
- 江州秘境:廬峰遺夢錄
- 橘星柒
- 4571字
- 2025-08-21 00:01:21
天剛蒙蒙亮時,江州城的天就壓得低。鉛灰色的云堆在山尖上,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墜著,連風都帶著股濕意,刮在臉上涼津津的。
江潯跟著父親往枕流橋走,腳下的石板路被夜露浸透了,踩上去發黏,鞋底子沾著細碎的泥。路邊的野草掛著串珠似的露水,江仲安走得慢,時不時伸手撥開擋路的蒿草,怕露水沾濕了江潯的褲腳:“橋板怕是更滑,等會兒落腳時別貪快。”
“知道了爹。”江潯應著,往遠處望。枕流橋隱在一片淡白的霧里,橋邊的蘆葦蕩比往日密了些,風一吹,葦桿往一邊倒,像片被揉皺的綠綢子。溪水上沒了往日的碎光,只悶沉沉地淌著,水面泛著層灰綠的漣漪,看著比平時深。
“徐山長該在橋邊候著了。”江仲安抬手拂去額角的汗珠,目光投向林間漸顯的石拱輪廓,“這枕流橋雖小,卻是古靈渠水系的咽喉所在。”
江潯點點頭,目光掠過橋身斑駁的石刻。那些淺陋的紋路在暮色中顯得格外神秘,隱約能辨認出類似龍爪和云紋的圖案。他想起徐山長在書院講學時說過,這橋始建于唐代,相傳與呂洞賓在廬山鑄劍的傳說有關,橋下的靈渠并非天然河道,而是古人引廬山清泉、依風水脈絡開鑿的人工水道。
橋那頭,果然立著一個清瘦的身影。徐山長頭戴方巾,手持一卷泛黃的輿圖,見他們到來,含笑招手:“仲安兄,阿潯,可算等到你們了。”他展開輿圖,指著一處被朱砂圈出的標記,“你們看,這古靈渠在枕流橋下形成一個‘之’字形轉折,按記載,此處‘水石相激,聲若雷鼓,下有玄石,當以罡步叩之’。”
江潯湊近細看,輿圖邊緣用蠅頭小楷寫著幾行注解,其中“罡步”二字被重重描了紅。他想起前段時間獲得的江州儺舞簡譜,那些流傳于鄉野的祭祀舞步,據說脫胎于上古巫覡的踏罡步斗之法。
“山長。”江潯忍不住開口,“您是說,要用儺舞的步法來觸發機關?”
“正是。”徐山長撫須頷首,“江州儺舞‘開山’一折,步法暗合北斗七星之序,又稱‘天罡步’。傳說當年呂洞賓在仙人洞修煉時,曾觀五龍真君行雨之姿,將星斗軌跡融入劍式,后流傳至民間,便化入儺舞之中。”他指向橋下水潭,“那分水石就在潭心,尋常水勢時被淹沒,唯有此刻......”
話音未落,一陣山風穿過峽谷,帶來隱隱的雷鳴。江潯抬眼望去,西側的天空不知何時聚起了墨色的云團,豆大的雨點驟然落下,砸在枕流橋的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來得正好!”江仲安沉聲說道,“暴雨將至,靈渠水位暴漲前,正是尋石的時機。”
三人沿著濕滑的石階下到水潭邊。雨勢漸猛,瀑布的轟鳴陡然增大,白色的水幕從崖頂傾瀉而下,沖擊著潭中隱現的黑色礁石。江潯深吸一口氣,甩掉草鞋,赤足踏入冰冷的潭水。水底的鵝卵石硌得他腳底生疼,但他顧不上這些,目光緊盯著徐山長方才指出的潭心位置。
“記住步法。”徐山長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飄忽,“每一步皆要踩在星位之上,心神專注,想象北斗垂光,周天星斗隨步流轉。”
江潯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幼時看過的儺舞表演和張伯給的儺舞簡易圖譜。那戴著猙獰面具的舞者,手持斧鉞,在祠堂前騰挪跳躍,每一個步伐都帶著神秘的韻律。他結合這些天練習的成果,試著將那些記憶中的動作拆解,對應徐山長所說的星斗方位。
“起!”
江潯猛地睜眼,左腳向前踏出,穩穩落在一塊凸起的青石上,隨即右腳斜跨,踩向側后方的凹陷處。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模糊了視線,但他能感覺到腳底的水流在隨著步伐變化,某種無形的力量似乎在腳下匯聚。
一步,兩步,三步……他如同融入了瀑布的節奏,身體隨著水流的韻律擺動,雙手不自覺地做出類似儺舞中“開山”的手勢。江仲安和徐山長屏住呼吸,只見潭水在他腳下泛起奇異的漣漪,原本被水流掩蓋的黑色礁石漸漸露出全貌。那并非普通的巖石,而是一塊雕琢成龜形的巨石,龜甲上布滿了繁復的紋路。
“就是它!分水石!”徐山長低呼出聲。
就在江潯踏出最后一步的瞬間,龜形巨石突然發出一陣低沉的嗡鳴。潭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四周退去,露出龜甲中央的一個凹槽。江潯心中一緊,連忙俯身,伸手探入凹槽。指尖觸碰到一片冰涼的金屬,他小心翼翼地將其取出,那是一塊巴掌大小的青銅符牌,上面刻著栩栩如生的龍首圖案,龍嘴大張,似乎在吞吐云霧,符牌背面則是一行古篆:“龍首隱于云霧,碑銘藏于月山。”
“找到了!”江潯握緊符牌,雨水打在臉上,卻難掩眼中的激動。
突然,潭水猛地倒灌回來,龜形巨石迅速被淹沒。江仲安一把將兒子拉上岸,徐山長早已收拾好輿圖,沉聲說道:“此地不宜久留,暴雨將至,我們先去下游的石屋避一避,再琢磨這符牌的線索。”
三人匆匆離開枕流橋,身后的瀑布在暴雨中愈發壯觀,仿佛一條銀龍咆哮著沖入深潭。江潯低頭看著手中的青銅符牌,龍首的紋路在雨中閃爍著幽光,他隱隱覺得,這僅僅是個開始,更大的秘密,正藏在江州的山水之間,等待著被揭開。
......
府衙后堂的油燈昏昏沉沉,照得趙通判臉上的橫肉更顯油膩。劉班頭縮著脖子站在案前,身后跟著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是他安插在白鹿洞附近的探子,褲腳還沾著書院后山的泥。
“說清楚些。”趙通判手指敲著案上的玉佩,聲音壓得低,“江潯那小子最近在折騰什么?分水石的影子摸到了沒有?”
探子趕緊躬身:“回通判,江潯這幾日沒閑著,天天天不亮就跟他爹往枕流橋去,徐山長也在那兒,三人湊在橋上比劃步子。看著像是在練什么步法,走得慢悠悠的,腳總往橋板縫里踩。”
“步法?”趙通判嗤笑一聲,“死了個周文彬還不夠,倒練起花架子來了。”他往前傾了傾身,“分水石呢?周文彬死前沒透半點口風?”
“透了點。”探子咽了口唾沫,“小的前日混進書院伙房,聽見兩個書生嘀咕,說周文彬生前總往觀星臺西側的‘分水石’那兒去,還說‘石下的紋路得配著步法看’。只是沒說紋路是啥,步法又是哪套。”
劉班頭趕緊接話:“肯定是徐山長和江潯知道!他們天天練步法,保準是在琢磨怎么解分水石的謎!”
趙通判手指在玉佩上摩挲著,眼里閃著光。分水石藏著龍首碑的線索,他盯了好些日子,原以為周文彬死了就斷了線,沒想到還有這茬。正琢磨著,探子忽然又道:“還有件事,周文彬他娘……被江潯接來江州了,就住在江家藥鋪后院。”
“哦?”趙通判猛地抬眼,“他還有個娘?”
“是,聽說是個瞎眼的老婦人,身子弱,江潯瞞著她周文彬的事,只說周文彬去講學了。”探子補充道,“今早小的路過藥鋪,還見那老婦人坐在院門口摸花,江潯他爹蹲在旁邊陪著說話呢。”
趙通判盯著案上的燭火,忽然笑了,笑聲像破鑼似的刮耳朵:“瞎眼的?那可巧了。”他轉頭瞪著劉班頭,“你說,要是把這老東西弄來,徐山長和江潯會不會急?會不會把分水石的事全抖出來?”
劉班頭愣了愣,隨即臉上堆起笑:“通判高明!這老婦人是周文彬的軟肋,自然也是徐山長他們的軟肋!只要抓了她,還怕他們不乖乖把龍首碑的下落說出來?”
“別叫‘抓’。”趙通判瞇起眼,陰惻惻地哼了聲,“笨手笨腳地抓回來,倒讓他們有了由頭鬧。去,挑兩個嘴甜的差役,扮成走商的,去江家藥鋪。就說周文彬在學館講學受了寒,病得重,想娘了,讓接老婦人去瞧瞧。她眼瞎,看不清人,幾句好話就能哄走。”
“是是是!”劉班頭趕緊應下,“小的這就去安排!”
“記住了,”趙通判又喝住他,眼神狠得像刀子,“別傷著老東西,也別讓江家父子察覺。把人帶到城外的舊窯廠關著,派兩個人守嚴實了。等拿到龍首碑的線索,再處置不遲。”
劉班頭領命去了。后堂里,趙通判捏著玉佩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白鹿洞的方向,嘴角勾著笑。他原以為得費些力氣挖分水石的事,沒想到送上門個更省事的法子。老婦人在他手里,徐山長和江潯就是兩只被捆了腳的螞蚱,還能蹦跶到哪兒去?
......
這會兒江家藥鋪后院,周母正坐在竹椅上,手里摸著江潯昨日給她編的草蚱蜢。江仲安剛去前堂看鋪子,江潯還在枕流橋沒回來,院里靜悄悄的,只有風吹過常青藤的沙沙聲。
院門外忽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兩個穿藍布衫的漢子站在門口,臉上堆著笑,手里提著個布包:“請問是周伯母嗎?”
周母側過頭,手里的草蚱蜢停了停:“我是,你們是?”
“我們是城東學館的雜役。”其中個漢子往前湊了湊,聲音放得柔,“周文彬先生在學館講學,前幾日淋了雨,染了風寒,燒得厲害,嘴里總念著您,讓我們來接您去瞧瞧呢。”
周母的心猛地一揪,手攥緊了草蚱蜢:“文彬病了?重不重?”
“不打緊不打緊,”另個漢子趕緊接話,“就是想家想得緊,見著您準能好。學館離這兒不遠,我們雇了驢車,平穩得很,不顛人。”
周母眼盲,聽他們說得懇切,又提了周文彬念叨她的話,心里的疑團早散了大半。她摸索著站起身:“那……那我跟你們去。”
“哎!”漢子趕緊上前扶她,“伯母慢些,車就在巷口等著呢。”
兩人一左一右扶著周母往外走,周母還不忘攥著那半塊玉佩,嘴里念叨著:“文彬這孩子,怎么就不仔細些……”
院門鎖被輕輕帶上,風還在吹,常青藤的葉子晃了晃,竹椅上的草蚱蜢掉在地上,沒人拾。巷口的驢車“嗒嗒”往城外去,周母坐在車上,還在問:“學館的先生們待文彬好嗎?他穿的衣裳夠不夠厚?”
兩個漢子只含糊應著,鞭子往驢身上抽了抽,車轱轆碾過石子路,往那片荒無人煙的舊窯廠去了。
前堂的江仲安正給抓藥的婦人算錢,眼角瞥見巷口的驢車,只當是商販來進貨,沒太在意。等他算完賬回后院,見竹椅空著,院門鎖著,心里才“咯噔”一下。周母眼盲,從沒獨自出過門,這是去了哪兒?
江潯從枕流橋往藥鋪走時,鞋上還沾著橋板的濕泥。晨練的步法沒練完,徐山長說天悶得反常,讓他先回藥鋪看看,免得江仲安一個人忙不過來。他想著后院的周伯母許是醒了,特意繞去巷口的糕餅鋪,買了塊她愛吃的軟糖糕,用油紙包著揣在懷里。
藥鋪的木門虛掩著,檐下的藥草串被風吹得輕晃,卻沒聽見往日父親切藥的“篤篤”聲。江潯推門進去,見江仲安站在柜臺后,手里捏著桿小秤,秤盤里的當歸還沒稱完,卻停在半空,眉頭微蹙著,不是平日里算錯賬的那種蹙,是藏著事的沉。
“爹,我回來了。”江潯把糖糕放在柜臺上,“周伯母醒了沒?我買了軟糕。”
江仲安緩緩放下秤桿,轉過身。他臉上沒什么慌亂的神色,只是臉色比往日沉了些,聲音也比平時低:“阿潯,你去后院看看。”
江潯心里“咯噔”一下,沒敢多問,轉身往后院跑。院門是從外面扣上的,他解開木栓推開門,竹椅空著,椅邊的草蚱蜢掉在地上,常青藤的葉子被風吹得晃,卻沒半個人影。窗臺上的粗瓷碗還溫著,是今早周伯母沒喝完的小米粥。
“爹!”江潯轉身沖回前堂,聲音發顫,“伯母不在!她眼盲,怎么會……”
江仲安正用抹布擦著柜臺的木紋,動作穩得很,聞言只是停了擦的手,抬頭看他:“我方才在前堂抓藥,聽見巷口有驢車聲,沒在意。等回身去后院,門就扣上了,人沒了。”他頓了頓,指節在柜臺上輕輕敲了敲,“她穿的是那件灰布衫,腳上是你前日給她的軟底鞋,走不遠,也走不穩,不是自己走的。”
江潯攥緊了手里的油紙包,糖糕的邊角被捏得變了形。他想起趙通判,想起劉班頭在書院外晃的影子,心像被冷水澆了:“是趙通判?他知道伯母在這兒了?”
“十有八九。”江仲安拿起案上的藥杵,往藥臼里放了把甘草,慢慢搗著,“周文彬的事,他沒挖到龍首碑,定不甘心。抓不到徐山長的錯處,就來尋這軟處下手。”他搗藥的力道勻,沒快半分,“你別急。慌了沒用,得想辦法。”
江潯的拳頭攥得指節發白,指甲嵌進肉里,疼,卻讓他稍稍定了些。他看著父親搗藥的背影,那背影在藥香里立得穩,像藥鋪后院的老槐樹,哪怕遇著風雨,也先把根扎牢了。
“我去書院找山長。”江潯轉身要走,被江仲安叫住。
“等等。”江仲安從柜臺下摸出個小瓷瓶,塞給他,“里面是解迷藥的藥丸。若真遇著事,說不定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