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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托孤接母意難陳

回白鹿洞的路,比來時更沉。風卷著松針落在石階上,簌簌響,倒像是誰在低聲哭。徐山長沒回自己的書房,徑直往書院的廳堂去,幾個相熟的書生也默默跟著。江潯走在最后,聽著前頭壓抑的腳步聲,懷里那包藥膏硌得胸口發疼。原是給山長順氣的,此刻倒像是堵在了自己心里。

廳堂里沒點燈,只借著窗欞漏進來的天光,照見案上蒙的薄塵。徐山長在主位坐下,背對著窗,身影被拉得很長,半晌才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文彬的尸首,得想法子取回來。”

角落里立刻有個書生接話:“山長,趙通判放了話,三日后要扔去亂葬崗……咱們去要,他肯給嗎?”那書生眼眶紅著,說話時帶著顫音,是周文彬同住一屋的師弟,叫林硯之。

“肯不肯,都得去。”徐山長抬手按了按眉心,“他是白鹿洞的學生,不能讓他曝尸城門,更不能去亂葬崗跟野狗爭食。”他轉向江潯,“你爹在城里人頭熟,能不能托你爹問問,看有沒有法子通融?哪怕……哪怕多拿些銀錢。”

江潯點頭:“我這就回去跟爹說。就算官府不肯,咱們也能等三日后,去亂葬崗尋他回來,好歹埋在書院后山的松樹下。”

徐山長望著窗外的老松,嘆了口氣:“也只能這樣了。”他頓了頓,聲音忽然軟了些,“文彬這孩子,命苦。他家里就剩個老母親,在鄉下住,眼睛早就花了,還盼著他年底回去給縫件新棉袍呢……”

林硯之“哇”地哭出聲:“周兄前日還說,等把新法的事理清楚,就告假回去青陽看伯母。他說伯母總念著他爹,夜里睡不著,他得回去給老人家念幾段書寬寬心……”

“他爹……”徐山長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些舊事的沉,“當年也是個好官,在鄰縣做知縣,因著替百姓攔官糧,被上頭安了個‘抗旨’的罪名,在牢里熬了半年,出來沒多久就去了。文彬那時候才十歲,跟著母親在鄉下種薄田,卻總說‘我爹沒做錯,為民說話不算錯’。他這犟脾氣,原是隨了他爹。”

前堂里靜得能聽見窗外竹葉落的聲響。江潯想起周文彬前日在觀星臺說的話,“讀書人不能只縮在書齋里”,原來這話里,藏著這樣重的家世。他忽然明白,周文彬的犟,不是年少氣盛,是從他爹那里傳下來的骨頭。

林硯之抹了把淚:“周兄說過,他爹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讀書人不只要識得字,還要識得良心’……他沒忘。”

徐山長站起身,走到案邊,從抽屜里摸出個舊布包,打開來,是幾件洗得發白的衣衫,還有雙納得厚實的布鞋。是周文彬母親給他寄來的,他總舍不得穿,說要留著見母親時穿。徐山長拿起布鞋,指腹摩挲著鞋面上細密的針腳,眼眶慢慢紅了:“他娘還等著他穿這鞋回去呢……”

江潯看著那布鞋,忽然想起今早練步時,山長說“步法要藏力,要隱忍”。從前他只當是練技,此刻才懂,這藏與忍里,原是要憋著一口氣。周文彬的父親憋著為民的氣,周文彬憋著承父志的氣,山長和這些書生,憋著護著同伴、護著良心的氣。

徐山長坐在案后,指尖按著周文彬的策論,紙頁被按得發皺。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里的紅血絲淡了些,卻多了層沉定:“若官府的人不允,穩妥起見,三日后子時,你們幾個去城門口候著。趙通判的人夜里貪懶,多半縮在窩棚里喝酒。多帶些碎銀,若遇上巡邏的差役,就說是‘鄉鄰不忍,來收個全尸’,先混過去。”

他頓了頓,看向秦書生:“你去庫房取那口薄棺,是前幾年老伙夫走時備下的,雖不體面,總比扔亂葬崗強。再備些石灰,墊在棺底,天熱,別讓尸身壞得太快。”

秦書生應聲要去,卻被徐山長叫住:“還有,取兩匹素布,蒙在棺上。別讓文彬走得太寒磣。”

眾人都應了,正待分頭行事,江潯忽然站出來。

“山長,”江潯往前站了半步,聲音比往日穩了些,“秦兄等人去接周兄,我去青陽接他母親吧。我爹認識幾個跑商的,能雇輛驢車,路上穩妥。”

徐山長抬眼瞧他,愣了愣。這孩子前幾日在藥鋪里還攥著拳要沖動,此刻眼里雖紅,卻沒了躁氣,倒多了些他從未見過的定。

“好。”徐山長點頭,“你去穩妥。只是路上當心,別提周文彬的事,先瞞著他母親,就說……就說他被書院派去外地講學,一時回不來,接她來江州住些日子。”

江潯應下,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墜著。

從白鹿洞往藥鋪走時,日頭已往西斜了。書院外的石板路被往來的書生踩得發亮,江潯卻覺得每一步都像踩在棉絮上,虛浮又沉滯。方才在后山松林立碑時,徐山長摸著那塊無字石板嘆“活人得替死人撐著”,這話像根細針,扎在他心里,走一路,疼一路。

他想起周文彬總愛蹲在觀星臺的石階上抄書,筆尖在紙上劃得沙沙響,偶爾抬頭笑,說“我娘總盼我抄完《孝經》寄回去”;想起林硯說周母攥著半塊玉佩等兒子的模樣,白頭發被風刮得亂晃;又想起城門下那具懸著的身子,月白衫子上的血污在風里輕輕晃。

這些碎片在腦子里撞來撞去,撞得他眼仁發酸,卻不敢抬手揉,怕被路過的人瞧出異樣。

路過米鋪時,見門板還敞著半扇,地上散落的糙米被掃到了墻角,昨日老板被拖走時的哭喊像還纏在梁上。江潯放緩了步子,想起父親說的“堵不住日子”,忽然懂了。周文彬死了,可他娘還在等,那些被新法壓著的百姓還在熬,所謂“撐著”,不是攥著拳頭硬撞,是得把該接的人接來,該辦的事辦了。

藥鋪的木門虛掩著,檐下掛著的藥草串被風晃得輕響,清苦的藥味混著暮色漫出來,倒讓他慌亂的心稍稍定了些。推開門時,江仲安正蹲在柜臺后翻曬陳皮,見他進來,抬頭瞥了眼:“臉怎么白著?徐山長那邊……”

“周兄他……”江潯喉頭哽了下,沒說下去,只走到柜臺邊,挨著父親蹲下,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簸箕里的陳皮,“山長說您門路多,可否幫著打點,讓三日后夜里去接他回來,埋在后山。”

江仲安翻陳皮的手頓了頓,沒回頭,“嗯,我去打點。”

“他家里就剩個老母親,在池州青陽,眼睛快看不見了。”江潯低聲道,聲音發顫,“山長讓我去接,說……說瞞著她,就說周兄去講學了,接她來江州住。”

江仲安放下手里的竹耙,轉過身看他。昏黃的光落在江潯臉上,能瞧見他眼下的紅,卻也瞧見他攥著陳皮的手雖緊,指尖卻沒抖,這孩子比早晨出門時,瞧著定了些。

“想去就去。”江仲安沒多問,只站起身,從柜臺下摸出個舊賬本,翻到后面幾頁,指著上面的名字,“城東的王跑商,每月初三去池州帶貨,明日正好要走。他的驢車穩當,跟我打過十幾年交道,信得過。我去跟他說,讓他借一輛,多備床厚褥子,周老夫人眼睛不便,路上得舒坦些。”

江潯猛地抬頭:“爹,您……”

“周文彬那孩子,前年來抓過治風寒的藥,”江仲安擦了擦賬本上的灰,聲音平得很,“那時他還笑著說,等考上了,就請我去他家喝他娘釀的米酒。如今人沒了,總不能讓他娘還守在土坯房里等。”

他頓了頓,伸手拍了拍江潯的肩,那手糙得很,卻穩:“路上帶些干糧和傷藥,青陽那邊路不好走,別磕著碰著。見了老夫人,說話慢些,她眼睛看不清,你聲音穩了,她心就定了。”

江潯望著父親,喉頭的堵忽然化了些,眼眶卻更熱了。他原還怕父親勸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卻忘了,父親抓了一輩子藥,心比誰都軟,那些來抓藥的窮戶,他總少收些錢;陳老栓被拆了房,他悄悄送去了御寒的草藥。原來“撐著”不是一個人的事,是藥鋪的陳皮香里藏著的暖,是父親拍在他肩上的穩,是這些沒說在明處的心意,湊在一起托著人往前走。

“我知道了爹。”江潯站起身,往柜臺后看了眼,見角落里堆著捆剛曬好的艾草,“我去把艾草包些帶上,路上要是著涼,能煮水焐焐。”

“再拿兩貼活血的藥膏,”江仲安補充道,“驢車顛,老夫人骨頭脆,怕是受不住。”

江潯應著,轉身去藥柜翻找。藥香漫在昏黃的光里,混著父親翻賬本的沙沙聲,竟比往日更暖。他想起觀星臺的步法,徐山長說“沉而不滯”,此刻才真正懂了,“沉”是心里裝著周文彬的托付,裝著老夫人的盼;“不滯”是有父親遞過來的穩,有能抓得住的法子,哪怕路遠,哪怕得瞞著話,也能一步步走穩了。

窗外的暮色更濃了,藥鋪的燈被江仲安點了起來,昏黃的光透過窗紙映出去,落在門前的石板路上,像一小片暖烘烘的月。江潯把艾草和藥膏仔細包進油紙袋,心里清楚,明日上路,肩上扛的不只是包袱,是周文彬沒說完的話,是老夫人攥在手里的念想。這些,都得穩穩當當地,接回江州來。

第二天一大早,江潯和父親說好后就雇好驢車前往青陽。

在青陽的土路上顛簸時,江潯總忍不住攥緊袖里那塊周文彬留下的舊帕子。帕子是昨日整理周文彬遺物時找到的,邊角磨得發毛,上面還沾著點墨跡,想來是他抄書時總用來擦筆尖的。指尖蹭過那點墨跡,像摸到了周文彬伏案時的影子,心里頭又酸又堵。

出發前徐山長塞給他的銀錢沉甸甸壓在腰間,江潯卻覺得比觀星臺的石板還沉。他反復在心里過著說辭:“周伯母,文彬兄被書院派去江南講學了,走得急,托我來接您去江州住”,每一個字都順,可湊在一起,卻像吞了塊沒嚼爛的黃連,苦得他喉嚨發緊。

快到周家時,驢車拐過一道土坡,就見路邊立著兩間土坯房,院墻是用黃泥糊的,塌了半角,墻根下坐著個老婦人。江潯的心猛地一揪,根據林兄的描述知道是周母。她背對著路,手里攥著半截竹杖,頭發白得像院里的蘆花,風一吹,鬢角的碎發就往臉上貼,她卻沒抬手拂,只微微側著頭,像是在聽什么。

“是……周伯母嗎?”江潯跳下車,聲音竟有些抖。

老婦人緩緩轉過身,江潯才看清她的臉。眼窩陷得深,眼皮垂著,瞧著是真瞧不清了,可聽見聲音,她臉上立刻漾開笑,那笑里帶著盼,像久旱的田見了雨:“是文彬的朋友?他讓你來的?”

“是。”江潯趕緊應著,往前走了兩步,又怕靠太近驚著她,頓住了腳,“我是白鹿洞的江潯,文彬兄……他前些日子被書院派去講學,走得急,沒來得及回來看您,特地托我來接您去江州。”

“講學啊……”周母喃喃重復著,手里的竹杖往地上頓了頓,像是把這話在心里落了實,“這孩子,總說講學講學,也不說回來看我。前兒個我還摸著他寄來的書,想著他是不是又瘦了。江小哥,他走時穿的是那件青布衫不?我去年給他縫的,袖口加了層布,耐磨。”

江潯喉結滾了滾,不敢看她的眼睛,哪怕知道她瞧不清,也覺得那目光里的期盼像針,扎得他心慌。他記得周文彬常穿的那件青布衫,城門下懸著時,袖口的補丁還看得清,只是被血污糊了。

“穿了的,伯母。”他低下頭,盯著地上的草屑,“他說伯母縫的衣裳最合身,走哪兒都帶著。”

“那就好,那就好。”周母笑了,眼角的皺紋堆起來,像曬蔫了的菊,“我這眼睛不中用了,也幫不上他什么,就盼著他穿得暖,別凍著。”她摸索著起身,竹杖在地上探了探,“屋里收拾好了,我早等著呢。前幾日就把他爹留下的那半塊玉佩找出來了,想著帶去找他,讓他別總惦記我,好好講學。”

江潯趕緊上前扶她。她的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攥著他的胳膊時卻很用力,像抓著浮木。江潯扶她往屋里走,屋里暗,只有窗洞透進點光,炕上疊著個藍布包袱,想來是早收拾好的行李。

“文彬沒說講學要去多久?”周母摸著包袱,手指在布面上細細蹭著,“我這身子,也不知還能等他幾個春秋……”

“快的。”江潯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講完學就回,到時候在江州住下,他日日都能陪著您。”這話出口,他自己都覺得虛,周文彬哪里還能“日日陪著”?

周母卻信了,臉上的笑又深了些:“好,好。能跟他住一起就好,不用再守著這老房子……他爹走那年,也是在這屋里,臨走前還說,等河堤修好了,帶我們娘倆去江州看江……”

提到周父,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手往懷里摸了摸,摸出個布包,打開來,里面是半塊玉佩,玉色發舊,邊緣磨得光滑。“這是他爹留下的,文彬說跟他書院那塊能合上……江小哥,你見過他那塊不?”

江潯的心猛地一沉。他見過,周文彬總把那半塊玉佩系在腰間,有次練步時掉出來,他撿起來遞還,還笑說“等以后找著爹那半塊,就知道他當年到底為啥跟官頂嘴了”。如今兩塊玉佩湊不齊了,周文彬也沒機會再問了。

“見過的。”他強扯出個笑,幫著把包袱系好,“文彬兄總帶在身上,說這是念想。”

“念想……”周母把玉佩揣回懷里,拍了拍,“可不是念想么?人活著,不就靠著點念想撐著?”

江潯沒再接話。他背起包袱,扶著周母往外走。驢車在土路上重新動起來時,周母坐在車邊,手扒著車沿,望著遠處的土坡,嘴里輕輕哼著小調,想來是周文彬小時候聽的調子。

江潯坐在旁邊,聽著那調子,眼眶一陣陣發熱。他不敢哭,怕周母聽見,只能死死攥著袖里的舊帕子,帕子上的墨跡硌著掌心,疼,卻讓他清醒。他知道自己得撐著,撐到把周母平安接到江州,撐到能找個妥帖的法子告訴她真相。或者,就這么瞞著,讓她靠著那點“念想”,安穩過些日子。

風從車旁刮過,帶著路邊野蒿的氣。江潯望著遠處的天,云沉沉的,像壓在江州城上的那樣。他忽然想起觀星臺的步法,徐山長說“沉而不滯”,原來“沉”是心里裝著事,“不滯”是不能停。周文彬走了,他得替他把這“念想”接過來,把路往下走。哪怕每一步都踩著謊,每一步都帶著愧,也得走穩了。

周母忽然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江小哥,江州的江,是不是很寬?”

江潯吸了吸鼻子,壓下喉間的堵,輕聲道:“寬著呢,伯母。到了那兒,我帶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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