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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940

  • 裁縫師的禮物
  • (英)菲奧娜·瓦爾皮
  • 4549字
  • 2025-07-09 16:59:18

當時的巴黎是一座非常不同的城市。

當然,有些東西看起來還是老樣子:酷似驚嘆號的埃菲爾鐵塔依然點綴著地平線;圣心大教堂依然坐落在蒙馬特區的山頂上,俯瞰著這座城市的居民忙碌各自的事情;銀色絲帶一般的塞納河依然在蜿蜒流淌,它穿過宮殿、教堂和公共花園,繞過西堤島上巴黎圣母院加固后的側翼,在連接河流左右兩岸的橋梁下不停翻騰。

但有些事情確實不同。不僅是那些顯眼的區別,比如沿著林蔭大道行進的一群群德國士兵,還有從建筑物正面伸展出來的旗幟,它們在風中慵懶地施以威脅——當米蕾爾走在這些旗幟下面時,她覺得這些印著黑白相間納粹十字標記的血紅色織物一直在低語,在她聽來,那聲音似乎和轟炸一樣響亮。不,不僅如此,在她從蒙帕納斯車站回圣日耳曼的路上,她能感覺到還有一些東西和以往不同了,一些不那么易于察覺的東西。它存在于行色匆匆的路人們那低垂的眼中,是他們眼里寫滿的挫敗感;它存在于咖啡館和酒吧外面,是那不斷傳來的、一成不變的、刺耳的德語;而且,當更多帶有納粹標志的軍用車輛在街上疾馳而過時——那些可怕的標志如今似乎已經無處不在了——那些不易察覺的東西,就會被驅趕回家。

信息很明確。她的首都不再屬于法國。它已經被政府拋棄,被法國政客們雙手奉上,就像一次倉促的包辦婚姻里被當作貨物交易的新娘。

幾個月前,當德軍大舉進攻時,許多人都和米蕾爾一樣逃了出去,盡管他們如今正在陸續返回,但曾經的家已經不復往日模樣。這座城市和它的市民一樣,似乎都對無處不在的殘酷提醒感到羞愧:巴黎現在是德國人的囊中物了。

···

午后的陽光開始將窗框投下的陰影拉伸至寬闊的裁剪臺上,克萊爾弓起身子,往面前的短裙靠近了一些,她正在給它縫制裝飾用的穗帶。她迅速縫了幾針,完成了鎖邊,最后,她用被緞帶系著、掛在脖子上的剪刀剪斷了線頭。她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揉了揉因為工作一整天而酸痛不止的后頸。

這些天在工作室里太無聊了,很多女孩都走了,休息時間沒人再和她一起閑聊和說笑。隨著工作量的增加,主管萬尼爾小姐的心情甚至比平時還要差,她極盡花言巧語哄勸女裁縫們加快縫紉速度,但只要她們的工作稍有紕漏,她就會揪著犯錯的人加以批評,在克萊爾看來,那些所謂的質量偏差通常都是萬尼爾小姐自己臆想的。

她希望其他女孩很快就能回來,因為新政府正在組織運營特別列車,把工人們送回巴黎工作,這樣的話,她晚上睡在屋檐下的臥室時就不會那么孤單了。在克萊爾看來,窗外似乎再也沒有了屬于城市的聲響,十點鐘的宵禁一到,整座城市立刻就會陷入詭異的寂靜。但是在無聲的黑暗之中,建筑物吱吱作響,自言自語,有時,克萊爾覺得夜里有腳步聲,她想象著可能是德國士兵闖進來了,準備逮捕更多人,于是,她把毯子拉過頭頂。

克萊爾或許是最年輕的女裁縫之一,但她并沒有像其他許多人一樣在六月法國淪陷的那一天逃走。她完全沒辦法夾著尾巴逃回布列塔尼,畢竟她才剛從梅洪港的小漁村逃出來,那里沒有一個人了解什么是時髦,而且如今還留在村里的男人要么是老古董,要么散發著沙丁魚的惡臭,要么兩者都有。因為年輕,可以不計后果,她決定冒險一試,嘗試留在巴黎生活。事實證明這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因為政府已經投降,德國人沒有大肆破壞這座城市,它依然完好無損。幾位更資深的同事都走了,她開始有機會參與制作一些更有趣的訂單,這些訂單都是從一樓的高級時裝店來的。以目前的進展速度,也許她很快就能引起德拉維涅先生的注意,實現她的夢想,先是在時裝店當助理,然后晉升為店員,直接省去在縫紉室苦熬多年。

她可以想象自己穿著剪裁精美的工作套裝,頭發梳成優雅的發髻,為德拉維涅最重要的客戶提供最新時尚資訊和建議的樣子。她會有自己的辦公桌,里面會有一把鍍金的小椅子,她還會有一群助手,他們會叫她梅納迪爾女士,聽從她的每一個指令。

主管打開電燈,房間亮了起來,幾個女孩開始收拾整理她們今天用過的東西。她們將剪刀、針和頂針放進包里,把白大褂掛在門邊的一排掛鉤上。與克萊爾不同,她們大部分人在這座城市有家可回,此刻,她們正急于回到家人身邊,回去享用晚餐。

萬尼爾小姐從克萊爾的椅子后面走過時,停頓了一下,她伸出手去拿克萊爾縫的那條短裙。她把衣服舉到頭頂光禿禿的燈泡底下,這樣她就可以借著刺眼的光線仔細檢查這件衣服。她的雙唇有很深的褶子和紋路——這既是年齡使然,也是因為她每天都要抽二十支煙,影響難以避免——她全神貫注,不自覺地噘起嘴,雙唇的皺紋顯得更深了。終于,她突兀地點了點頭,把裙子遞給克萊爾。“把它熨一下,掛好,然后你也可以收拾整理了。”

萬尼爾小姐在這方面的態度一直都很明確:那些享受了特殊待遇、能住在高級時裝店樓上公寓里的人,在她決定讓她們結束一天的工作之前,必須一直聽她差遣,隨叫隨到,即使有時這意味著要為重要的委托加班到深夜。像往常一樣,克萊爾又必須比其他女裁縫待到更晚,她很煩躁。惱怒的情緒突如其來,她一時疏忽,手腕內側柔軟的皮膚碰到了滾燙的熨斗邊。她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因為灼燒的疼痛而大叫起來。任何小題大做都只會再次引起萬尼爾小姐的注意,而她只會責備克萊爾工作疏忽大意,并進一步推遲她的下班時間。

她把短裙掛在衣架上過夜,然后一邊撫摸著黃褐色絲綢襯里,感受粗花呢那柔和的紋理,一邊欣賞著對比強烈的辮型穗帶是如何修飾出腰身的。這種設計既精美又經典,是德拉維涅的代表作,而她那精細、整潔的針腳也幾乎隱形,很適合這件服裝的典雅感。裁縫正在縫制配套的上裝夾克,嶄新的套裝很快就能被交到它的主人手里了。

樓梯間傳來腳步聲,有人把門打開了,克萊爾心想一定是其他裁縫忘了什么東西回來拿,她轉過頭去看是誰。

但站在門口的那個身影不是女裁縫。那是另一個女孩,她的臉被深色卷發包圍著,變得如此瘦削與蒼白,克萊爾過了一會兒才認出那是誰。

萬尼爾小姐先開了口?!懊桌贍?!”她叫道,“你回來了!”她朝門口的那個人走了一步,但隨后又停了下來,恢復了她一貫的莊重舉止?!八阅氵€是決定回來了,是嗎?很好,我們很高興能多一個人幫忙。你樓上的房間還空著??巳R爾可以幫你一起鋪床。對了,艾絲特也和你一起回來了嗎?”

米蕾爾搖了搖頭,她用一只手扶住門框,仿佛需要某種支撐。然后她開口了,她的聲音因悲傷而沙?。骸鞍z特死了。”

她微微晃了下,縫紉室里刺眼的燈光讓她的黑眼圈看起來像是輕微的瘀傷。

克萊爾和主管驚訝得說不出話,她們緩緩消化著米蕾爾的話語,一陣沉默過后,萬尼爾小姐重新振作起來。

“好吧,米蕾爾,你長途跋涉,肯定很累了?,F在不是說話的時候。趕緊地,跟著克萊爾上樓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你就可以重新開始和我們一起工作了?!彼酉聛淼恼Z氣稍微柔和了一些,“很高興你能回來?!?

直到這時,被自己朋友的樣貌變化和驚人話語所震懾、一直呆在原地的克萊爾才迅速走到米蕾爾身邊,用一只胳膊短暫抱了她一下?!白甙伞!彼贿呎f,一邊接過米蕾爾手里的行李袋,“廚房里有些面包和奶酪。你一定餓了。”她邁著輕快的步子在前面帶路,米蕾爾跟著她慢慢地上了樓。

克萊爾察覺到,米蕾爾需要一點時間來重新適應回到公寓的感覺,于是便自顧自地忙著為她整理床鋪,然后著手為她們兩人準備了一頓少得可憐的晚餐??巳R爾每周的口糧都是定量分配的,此刻正在被分享,她不知道她們明天要去哪兒找吃的,但她選擇暫時不去擔憂這些。更重要的是讓米蕾爾今晚好好吃上一餐。也許她能找到一些蔬菜來做湯。米蕾爾回來了,她們應該能拿到雙倍的口糧,那樣或許能減輕一些壓力,讓生活得以繼續維持下去。

“有一桌子吃的!”她喊道。但是米蕾爾并沒有立刻出現,她只能去找她。

艾絲特在巴黎時住的房間門開著,是米蕾爾打開的。艾絲特是從波蘭來的難民,她懷著孕,一心只想保護她未出生的孩子。幾個月后,她的孩子在這間小小的閣樓房間里出生了,取名為布蘭琪。克萊爾還記得看到艾絲特靠在枕頭上,抱著剛出生的女兒時,自己心里油然而生的敬畏。她永遠都不會忘記當艾絲特凝視著自己孩子那雙深藍色的眼睛時,她那張精疲力竭的臉上所浮現出的喜悅,母愛的力量似乎就迸發于一瞬間,而且完全發自肺腑。

米蕾爾站在艾絲特舊房間的門口,克萊爾伸出一只胳膊摟住她的肩膀。“艾絲特是怎么走的?”克萊爾小聲地問道。

米蕾爾盯著沒有床墊、裸露的鐵床架,她開始低聲訴說,臉上看不出表情。她告訴克萊爾,當德國軍隊突破馬奇諾防線向首都進軍時,她們被卷入了逃離巴黎的難民潮。當飛機一次又一次地俯沖向人群掃射時,往南的道路被無數的平民給堵住了。“艾絲特出去給布蘭琪找吃的了。我找到她時,她的臉看上去是那么平靜,但她身上到處都是血,克萊爾。到處都是?!?

克萊爾先是瞪大雙眼,一臉驚恐,隨后,恐懼消失了,她的臉上只剩下眼淚在流淌。“布蘭琪呢?”她輕聲問,“她也死了嗎?”

米蕾爾搖了搖頭。然后她轉過頭來看著克萊爾,最后,她將視線對上克萊爾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蔑視?!安弧K麄儧]傷到布蘭琪。她和我的家人在一起,在西南部,很安全。我媽媽和妹妹在照顧她。但是,為了她的安全,只要納粹還在野蠻迫害猶太人,她的出身就必須保密。你明白嗎,克萊爾?如果有人問起,就說艾絲特和布蘭琪都死了?!?

克萊爾點點頭,她試圖用袖子止住眼淚,但沒有用。

米蕾爾伸出手,一把抓住克萊爾的肩膀,她的握力如此堅定,讓人必須集中注意力?!皠e哭了,克萊爾。當這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我們會有時間來悲傷的,但不是現在?,F在我們必須竭盡全力反擊,反抗這個活生生的噩夢?!?

“但是米蕾爾,我們要如何反抗呢?到處都是德國人。我們自己的政府都已經放棄了法國,我們什么也做不了了?!?

“總會有事情可做的,不管我們的努力看起來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我們必須反抗。”她又重復了一遍這個詞,她那強調的語氣讓克萊爾不禁害怕得瞪大雙眼。

“你的意思是?你會加入……”

米蕾爾點了點頭,她的黑色卷發被某種以往慣有的決心所感染,舞蹈了起來,她臉上寫滿決意反抗的神色。然后她問:“你呢,克萊爾?你要怎么做?”

克萊爾搖了搖頭。“我不確定……我不知道,米蕾爾。像你我這樣的普通人,肯定是無力改變什么的?!?

“但如果連‘普通人’都選擇無動于衷,還會有誰站出來反對納粹呢?維希的政客不會,他們只是新政權的傀儡,法國軍隊也不會,士兵們都在東部前線的淺坑墳墓中緩慢腐爛。只剩下我們了,克萊爾。像你我這樣的普通人?!?

克萊爾停頓了一下,問道:“但是你不害怕嗎,米蕾爾?在德軍眼皮底下,以如此危險的方式介入?巴黎現在是他們的了。他們無處不在?!?

“我曾經害怕過。但我目睹了他們是怎樣對待艾絲特的,還有那天路上的無數平民。那無數的‘普通人’。現在我很憤怒。而憤怒比恐懼更有力量。”

克萊爾聳了聳肩,使得米蕾爾放開了緊緊抓住她肩膀的手?!耙呀浱t了,米蕾爾。我們必須接受事情已經改變了。法國不是唯一一個被德國占領的國家。戰斗的事,還是交給盟國吧?,F在這種時日,活下去就已經是一場苦戰,別再自找麻煩了。”

米蕾爾后退到狹窄的走廊里,她伸手去夠艾絲特房間的門把手,把它牢牢地關上。

克萊爾緊張地拉了拉襯衫的下擺,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我做了一點兒晚餐……”她開口說道。

“不用了?!泵桌贍柣卮?,臉上的笑容無法抹去她眼中的悲傷,“我今晚不餓。我覺得我還是整理一下行李,睡一會兒吧?!?

她轉身走向自己的臥室,但隨后停了下來,沒有回頭。她的聲音鎮定而低沉,她說:“但是你錯了,克萊爾。永遠都不會太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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