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哈麗特
- 裁縫師的禮物
- (英)菲奧娜·瓦爾皮
- 8827字
- 2025-07-09 16:59:18
當我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走上地鐵站的臺階,置身在巴黎下午的陽光里時,一股渾濁悶熱的空氣從地下雜亂的隧道中噴涌而出,拍打我的雙腿,吹亂了我的頭發。人行道上擠滿了游客,他們在慢吞吞地閑逛,一邊查看地圖和手機,一邊決定下一步該往哪個方向去。本地人整個八月都在海邊度假,前不久才回來,準備重新收回對自己城市的掌控權。他們打扮時髦,步伐更快也更有方向感,在人群中穿進穿出。
車流涌動不息,持續不斷的色彩和噪聲交織成一片,有那么一刻,我感到頭暈目眩,一半是因為周遭所有的動靜,另一半是因為身處這座城市的緊張與興奮,接下來的十二個月,這里就是我的家。也許我現在看著仍像是個游客,但我希望,別人很快就會以為我是巴黎本地人。
為了讓自己緩一會兒,我把箱子拉到圣日耳曼德佩地鐵站入口旁的欄桿邊,拿出手機里的郵件重新確認了細節。這其實是多此一舉——里面的內容我早已爛熟于心……
尊敬的肖恩女士:
繼上次通話之后,我很高興地通知您,您已成功申請到在吉耶梅公關事務所為期一年的實習。祝賀您!
正如我們討論過的,我們只為實習生提供最低工資,但同時,我們很樂意為您提供住宿,公寓房間就在辦公室樓上。
等您定好行程,請和我們確認您到達的日期和具體時間。歡迎加入我們,期待您的到來。
您真誠的朋友,
弗洛倫斯·吉耶梅
吉耶梅公關事務所經理
巴黎紅衣主教街12號,郵編75000
我仍然不太能相信我竟然成功說服弗洛倫斯雇用我。她經營著一家公關公司,專攻時尚領域,專注服務一系列小型公司和初創企業,這些客戶無力建立自己的宣傳部門。她通常不招實習生,但我的信和簡歷很有說服力,迫使她最終給我打了電話(其實可以這么說,在我重發了兩次郵件之后,她意識到,要是不給我一個答復,我就會一直煩她)。我愿意以最低工資工作一整年,再加上我法語流利,這才換來了一次更正式的視頻面試。同時,我的大學導師在推薦信里對我大加贊賞,不斷強調我對時尚行業的興趣和我做事時的投入與勤奮,終于令她信服,決定雇用我。
我本來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要在環境差一點的城郊租一間房子住,因為母親遺囑中留給我的那一小筆錢只夠我勉強維持生計。因此,對我而言,公司能在辦公室樓里給我提供一個房間住,已經是天大的意外收獲。最初,正是那棟建筑引領我發現了吉耶梅事務所,而我之后竟然會住進去。
我通常不相信命運,但我感覺似乎有一股力量在發揮作用,吸引我奔赴巴黎,引領我去圣日耳曼大道,帶我抵達這里。
前往照片里的那棟建筑。
···
照片是我在一個紙箱里找到的,里面裝著母親的遺物,箱子在我臥室衣柜頂層的最里側,多半是被我父親推進去的。也許他是故意想把箱子藏在那么高的地方,這樣一來,等它被找到時,我已經長大到足夠應對箱子里裝著的東西。等到那時,流逝的歲月已經撫平所有尖銳的悲傷,箱子里的東西也就無法再深深刺痛我。又或許,是愧疚迫使他推走那個被膠帶封住的紙箱,推到視野之外遙不可及的地方,這樣他和他的新婚妻子就不用被這少得可憐的物品提醒,不用回想起他們對我母親造成的那一份傷痛。畢竟,正是因為傷痛太多、難以負荷,母親最終才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是在一個潮濕的日子發現那個箱子的,那年我十幾歲,從寄宿學校回家過復活節假期。盡管他們費盡心思——確保我有自己的房間,讓我挑選墻壁的顏色,允許我隨心所欲擺弄自己帶去的書籍、裝飾品和海報——但我父親和繼母的房子從未真正給過我“家”的感覺。那始終是他們的房子,從來不是我的。那是我不得不住進去的地方,因為我自己的家已經在一剎那間不復存在。
那是四月的一個雨天,我感到百無聊賴。我的兩個繼妹也覺得無聊,這意味著她們會不停找對方的碴,而找碴不可避免地升級成辱罵,先是爭論達到頂峰,大量的高聲尖叫和摔門聲緊隨其后。
我躲進自己的房間,把耳機塞進耳朵,用音樂屏蔽噪聲。我盤腿坐在床上,開始翻看最新一期《VOGUE服飾與美容》雜志。在我的要求下,繼母訂閱了這本雜志作為我的圣誕禮物。我一直很享受翻開這本雜志最新一期的時刻,我總是仔細閱讀每一張精美光滑的紙頁,它們有著新出的香水和乳液小樣那昂貴的香氣,這本雜志就是我進入高端時尚光鮮世界的傳送門。那天,雜志上有一張照片,上面的模特穿著櫻草黃色的T恤,呼應的專題名稱是“初夏配色”。它讓我想起,我衣柜的某個地方放著一件類似的夏裝。去年秋天,我把夏裝洗干凈,仔細疊好后放到了衣柜頂層,把原本堆在那兒的更為保暖的上衣和毛衣換了下來。
我把雜志放到一邊,又將書桌前的椅子拖到衣柜邊。當我伸手去夠那堆夏天穿的上衣時,我的指尖碰到了因年代久遠而變軟的紙板,那便是被推到頂層最里側的箱子。
那天之前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它——大概是因為我從沒高到能看見箱子上的筆跡——但此刻,當我踮著腳尖將箱子拉向自己時,我看到封住箱子頂部的包裹專用膠帶上,有人用黑色粗體記號筆寫了我母親的名字。
關于初夏配色的所有想法都暫時被拋之腦后,我將箱子拿了下來。在母親的名字“費莉西蒂”旁邊,是父親潦草的筆跡,寫著“留給哈麗特的文件和照片等”。
我用手指撫過那些文字,一看到她的名字,還有我的,一起寫在那兒,淚水就打濕了我的眼眶。多年來,封口處的那條棕色寬膠帶早已失去黏性,我一觸碰,它就從紙板上自行脫落了,伴隨著輕柔的聲響。我用袖子擦干眼淚,打開了箱子。
里面那堆文件看起來好像是被匆忙地——有點兒隨意地——沒有特定順序地扔進去的,凝聚母親這一生的遺物,在被粗糙整理過后,一起放進了一個棕色的盒子里,而不是什么黑色的垃圾袋里。
我把它們鋪在臥室的地板上,分門別類地整理好,有她過期的駕照和護照等官方證件,有我以前的成績單,還有這些年來我送她的生日賀卡。那些賀卡是我親手制作的,卡片上有我笨拙的、孩子氣的畫作,畫的是我們倆手拉著手,單獨在一起的樣子,一看到那些畫我就又哭了。但是,當我意識到自己在那么小的時候就懂得增添時尚的筆觸,比如我倆裙子前面的大紐扣,以及搭配用的色彩鮮艷的手提包,我不禁破涕為笑。卡片上的字跡各不相同,從幼兒園階段那艱難寫出的字跡,到小學時期略顯圓潤的筆稿,都是發自內心的愛的表達。她是如此珍惜它們,一直小心地加以保管。也許是我的錯覺,但我覺得即便過了這么多年,那些卡片依然散發著香味——極其微弱的香味——是她一直用的那款香水的味道。那是一種香甜的花朵香氣,我清楚地回憶起她梳妝臺上擺著的那個黑色瓶子,瓶蓋是銀色的,那是一種叫作“琶音”(Arpège)的法國香水。
即便如此,我的畫作和心意還是不夠。它們沒能將她從孤獨和悲傷的流沙中拽出來,那些暗影最終淹沒了她。她是如此深陷其中,死亡成了唯一的解脫。她的名字是一種極大的諷刺,因為她這一生是如此不快樂。[1]只有一次,她看起來好像真的很快樂,那時她在彈鋼琴,雙手毫不費力地游走于琴鍵,整個人都沉浸在音樂里。我小心翼翼地把卡片整理成一堆,喉嚨發緊,仿佛被一塊石頭般堅硬的悲傷給哽住了。這些卡片證明了,母親曾深深愛過我,但那份愛最終并沒能拯救她。
過了很久,我終于把剩下的文件整理好,擦干了眼淚,這時,盒子底部的一捆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最上面的那張照片就讓我愣住了。照片上,母親把我抱在懷里,我當時還是嬰兒,頭頂只有一圈薊草絮般的毛發。從窗外流淌進來的陽光照耀著我們,她看起來像文藝復興時期的圣母瑪利亞,我的嬰兒面容也沐浴在金色之中,她凝視著我,我的臉仿佛是被她眼里閃爍的愛意所照亮。清晰可見,她手腕上的,正是我現在戴著的這條金手鏈。父親在我十六歲生日時把手鏈送給了我,他解釋說,手鏈最開始是我外祖母的,后來她給了我母親。從那以后我每天都戴著它。在那張照片中,我可以辨認出如今掛在我手腕上的一些東西——小小的埃菲爾鐵塔、線軸和頂針。
我意識到,照片一定是我父親拍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時只有我們三個人,而且我們三個就足夠了。那時,我們三個人就是整個世界。
我把這張照片放在一邊。我會為它找一個相框,把它帶回學校,這樣我就能把它擺在我床邊的窗臺上,這樣我就可以每天看到它,并且不用擔心它會讓我的父親不高興或者讓繼母生氣。照片是一個提醒,提醒著他們寧愿忘記的過去。好像我出現在他們家還不夠似的。
盒子里還有幾張我在學校時拍的照片:我穿著白色襯衫和藏青色的套頭毛衣,僵硬地坐在攝影師的天藍色背景布前,擺出我那拘謹的微笑。她把每一年的照片都珍藏了起來,我有一頭泛紅的金發,在一張照片里,我用深藍色的發箍把頭發別到了后面,在另一張里,我又把它們扎成了整齊的馬尾辮,但無論是哪一年,我那充滿戒備的表情都絲毫沒變。
我把最后一張上學時拍的照片從盒子底部拿了出來。當我打開奶油色卡片封面時,另一張照片落到了我的膝蓋上。那是一張陳舊的黑白照片,因為年代久遠而卷曲發黃。它可能早就被忘記,一定是偶然夾在了這堆照片底下。
不知為何,我被這張照片吸引了注意力,可能是因為照片里三個女孩微笑的樣子,也可能是因為她們身上那剪裁優雅的服裝。她們身上散發著歐洲大陸的時髦氣息。當我更仔細地觀察時,我意識到自己是對的。她們站在一家商店的櫥窗前,櫥窗上面寫著建筑物的編號——12,還有“德拉維涅,時裝設計”。當我把照片拿到窗前,借著更充足的光線觀察它時,我認出了建筑物上固定著的瓷漆標志牌上的文字,毫無疑問是法語,寫著“紅衣主教街6e區”。
我認出了左邊的那個女孩。她有著精致的五官、金色的頭發和溫柔的微笑,和我母親很像。我確信,她一定就是我的外祖母——克萊爾。我依稀記得曾在翻閱家庭相冊時看到過她的臉(那些相冊現在去哪兒了呢?),我母親也曾告訴過我,她的母親出生在法國。不過,母親從來沒有說過更多關于外祖母的事,直到現在我才感到奇怪,每當我問起這位法國外祖母的事時,她都會岔開話題。
果不其然,當我把照片翻過來,背面有三個以連筆寫下的名字——“克萊爾、薇薇安、米蕾爾”,以及“巴黎,1941年5月”。
···
我知道自己是在病急亂投醫,但不知何故,那張老照片——我母親家族歷史的碎片——變成了極其重要的一部分遺存物。我母親家族所留下的東西已經所剩無幾,能夠和祖輩之一產生聯系,即便牽強,對我來說仍舊意義重大。我把它放進了相框,和那張母親抱著我的照片放在一起,它陪伴我度過了余下的中學時代,跟著我進入大學。我早在發現紙箱里那張被遺忘的照片之前,就已經對時尚行業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但是,這張四十多年前的照片中,三位優雅的年輕女性站在街角的樣子,無疑進一步讓我為之著迷。也許對時尚的熱愛早已深入我的血液,但那張照片幫我找到了通往理想的道路。在一次學校組織的巴黎旅行中,我專程去找了照片背景中的地址——紅衣主教街12號,我發現自己站在一扇平板玻璃窗前,上面寫著“吉耶梅事務所,公關公司(專攻時尚行業)”,這一切似乎是命運的安排。我未來的人生在那一瞬間成形。那個招牌開辟了一條我從未想過會存在的職業道路,于是,當我用法語取得商科學位之后,又找了一份時尚公關行業的實習工作。
在聯系那家公關公司之前,我曾猶豫過。要平白無故和他們套近乎,我心里很沒底,而且,父親也并不鼓勵我。實際上,爸爸總是試圖打壓我對時尚行業的興趣,他似乎不贊成我所選擇的職業路徑。但是,我的筆記本電腦旁,那桌子上擺著的黑白照片卻是另一幅光景,我的外祖母克萊爾和她的兩個朋友不停地向我微笑,就像在慫恿我似的,她們仿佛在說:“終于到這一步了!你還在猶豫什么?快來找我們吧!”
于是,就這樣,在九月的一個下午,我來到了巴黎。我整理好外套,理順我的頭發,然后推著行李箱走過繁忙的人行道,按下了辦公室門口的門鈴。百葉窗葉片半掩著平板玻璃櫥窗,葉片上印著吉耶梅事務所的標志,為了擋住一部分午后熾熱的陽光,百葉窗被拉了下來,櫥窗因此成了一面鏡子,清晰地映照出我的不安,而我意識到自己的心跳很快。
一聲輕響,門鎖被打開,我推開門,走進燈光柔和的接待區。
目之所及是淺灰色的墻面,上面掛著無數裝裱起來的雜志封面圖——Vogue、Paris Match、Elle——以及各種時尚攝影大片。即使只是匆匆掃一眼它們,我也能看出馬里奧·特斯蒂諾、帕特里克·德馬舍利耶和安妮·萊博維茨等攝影師的標志性風格。還有一對極簡設計的沙發,沙發套是象牙色的亞麻布,極不實用,兩個沙發面對面放著,中間隔著一張矮桌,桌子上放著不同語言版本的、新出的時尚雜志。有那么一瞬間,我幻想著將自己整個人陷進其中一個沙發里,踢掉鞋子,解放我因為旅途勞頓而腫脹的雙腳。
但實際情況是,我走到前臺,接待員從辦公桌后面走過來跟我打招呼,我和她握了手。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那一頭濃密的黑色卷發,卷發修飾了她的臉型,翻滾著蓋過她的肩。其次是她那看似不經意的時髦打扮。小黑裙勾勒出她的身材曲線,平底芭蕾舞鞋也幾乎沒有給她矮小的身材加分。對比之下,穿著高跟鞋的我立刻顯得過于高大且笨拙,我身上定制的西裝和緊身白襯衫也過于沉悶正式,由于舟車勞頓和天氣炎熱,它們已經滿是皺褶。
不過,幸運的是,她身上第三個引人注意的地方是友好的微笑,當她跟我打招呼時,那雙黑色的眼眸被笑意所點亮。她說:“你好,你一定是哈麗特·肖恩吧。我是西蒙娜·蒂博。很高興見到你。我一直期待著有人做伴——我們會成為室友,我也住在樓上的公寓里。”說這話時,她朝天花板華麗的檐口揚了揚頭,卷發隨之起舞。我立刻對她有了好感,并暗暗松了一口氣。在我的想象中,法國同事可能都是一些傲慢、瘦削又愛趕時髦的人,而她明顯不是。
西蒙娜把我的行李箱藏在她的辦公桌后面,然后帶我穿過接待區靠后的一扇門。我立刻察覺到了繁忙的公關公司辦公室常有的電話輕響和低聲細語。這里總共差不多有六個員工,都是客戶經理和經理助理,其中一個人站起來和我握了握手,剩下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只是在我們經過時抽空簡短地點頭示意。西蒙娜在房間盡頭的鑲板門前停了下來,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一個聲音喊道:“請進!”進門之后,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張寬大的桃花心木桌前,桌子后面坐著整個公司的主管弗洛倫斯·吉耶梅。
她將視線從電腦屏幕上移開,摘下黑框眼鏡。她穿著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優雅的一套西裝,打扮得無可挑剔。也許是香奈兒的?還是圣羅蘭的?她一頭挑染過的金發,還被精心修剪過,那發型既能凸顯她顴骨的高度,又能襯托出剛開始隨年齡增長而變得柔和的下頜輪廓。她的眼睛是溫暖的琥珀色,它們似乎能看穿我。
“是哈麗特嗎?”她開口問。
我點頭,一時間呆住,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做到了一件多么厲害的事。我會在這兒待一整年?在這個專業的、一流的公關公司?在世界時尚之都巴黎?我在這里能做什么?我才剛剛大學畢業,他們多久之后會發現我其實毫不夠格?發現我無法對他們在這里的工作做出任何有價值的貢獻?
隨后她笑了:“你讓我想到多年前的自己,那時我才剛入行。今天你站在這里,就已經證明了你的勇氣和決心。不過,剛開始你可能會對這一切感到有些無所適從?”
我又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什么……
“沒事,這很正常。你旅途勞頓,一定很累了。今天先這樣,西蒙娜會帶你去樓上的公寓,讓你好好安頓下來。你有一個周末的時間來適應。周一正式開工。多一個幫手是件好事。我們最近在忙時裝周的準備工作。”
聽到她提起巴黎時裝周——高級時裝界日程表上最重要的活動之一——我更加焦慮起來,而且我的心情肯定寫在了臉上,因為她補充道:“別擔心。你不會有問題的。”
我設法找回自己的聲音,脫口而出:“謝謝你,吉耶梅女士。”這時,她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她轉過身去接電話時,又一次微笑著揮了揮手,把我們打發走了。
西蒙娜幫我把行李箱拖上又陡又窄的五層樓梯。她解釋說,一樓是攝影棚,獨立出租。我們把頭探到門口看了看。房間很寬敞,墻壁潔白無瑕,空蕩蕩的,只有角落里放著一對屏風。這里有高聳的窗戶,天花板也很高,非常適合拍攝時尚大片。
再往上的三層樓全是用來轉租的辦公室。門上的黃銅銘牌顯示,這些房間目前是被租給了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和一位攝影師。“弗洛倫斯想讓整座建筑都物盡其用。”西蒙娜說,“在圣日耳曼,總是有人想租一間小辦公室。不過,租約里寫明了,頂樓的房間不能外租,所以它們才變成了在這兒工作的額外福利。你和我都很幸運!”
樓頂藏于屋檐下,整個公寓有很多小房間,其中兩三個被用作儲藏室,里面放滿了文件柜、很多盒以前的辦公材料、報廢的電腦和成堆的雜志。西蒙娜帶我參觀了狹窄簡陋的廚房,里面只能放得下冰箱、炊具和水槽。還有客廳,客廳里有一張小酒館風格的圓桌,兩把放在角落里的椅子,一個被擠到遠處、靠墻而立的小沙發。客廳很小巧緊湊,但光線能隨著傾斜的屋檐打到低矮的天花板上,陽光傾瀉而進,照亮整個空間,這大大彌補了其尺寸缺陷。如果我踮起腳尖,稍稍伸長脖子,我就能看到巴黎的天際線,還能瞥見教堂的屋頂。圣日耳曼大道就是以那座教堂命名的。
“而這,就是你的房間。”西蒙娜說著,推開了另一扇門。它很小——只能放下一張單人鐵架床、一個抽屜柜和一個實用的站立式掛衣桿,那掛衣桿看起來就像是從某個年代久遠的倉庫里營救出來的。
如果我在傾斜的天花板下面彎腰,透過窗戶的小方格,我能看見一片石板屋頂構成的海洋,煙囪和電視天線構成的艦隊漂浮其上,而九月的天空是如此清澈湛藍。
我轉身向西蒙娜微笑。
她抱歉地聳聳肩:“它確實挺小的,但是……”
“它很完美。”我說道。我是認真的。房間雖然小,但它是屬于我的。在接下來的十二個月里,它屬于我一個人。不知為何,盡管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地方,但我在這兒找到了歸屬感:它給了我家的感覺。
一個裝滿褪色回憶的盒子,一次偶然的發現,一張被遺忘已久的老照片,它便是我與此處唯一的、微弱的聯系。不過,我的生活中也沒有其他可靠有力的聯結,因此,這極其脆弱的線索,即便它就像陳舊的絲綢線一般纖細,也已經成為我唯一的生命線,將我和異國他鄉一棟陌生建筑里的這個小臥室緊緊相連。是它指引我抵達這里,我感到一種強烈的沖動,想看看它會把我帶去哪里,我想追隨它,穿越歲月,穿越幾代人,回到它的源頭。
“好了,我得回去工作了。”西蒙娜瞥了一眼手表,“離周末正式開始還有一個小時。我就不打擾你整理行李了。回頭見。”她轉身離開,出去時關上了公寓的門,我聽到她的腳步聲逐漸消失于外面的樓梯。
我打開行李箱,在好幾層仔細疊好的衣服下面翻找,直到我的指尖觸碰到堅硬的相框邊緣。為了安全起見,我把相框裹進了一件疊好的羊毛衫里。
當我不知道第幾次看向這張照片,嘗試找出照片里三位年輕女士生活的線索時,她們似乎也在盯著我的眼睛。我把照片放在狹窄的床頭柜上,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楚,自己有多無根無依,以及,我必須去了解更多關于她們的事,這對我來說無比重要。
我不僅是在尋找她們的人生故事。我也在尋找自己是誰。
···
又一周的工作結束了,準備回家的行人們步履匆匆,他們那充滿目標感的腳步聲從樓下的街道傳上來,飄進了我的窗戶。我正在把最后一件衣服掛到架子上,突然聽到公寓門開了。西蒙娜大聲喊道:“你好呀!”她出現在我的房間門口,手里拿著一個瓶子,玻璃瓶身上結著露珠,因為里面是冰過的白葡萄酒。“你想喝點什么嗎?這是你在巴黎的第一個晚上,我覺得我們應該慶祝一下。”她拿起另一只手里的購物袋,說:“我這里還有一些小東西可以用來下酒,你肯定還沒來得及去商店吧,我明天可以帶你去逛逛,熟悉一下附近都有些什么。”
她環顧了一下房間,欣賞著我加進來的那些私人物品——床邊放著幾本書,旁邊是我的那瓶香水和我母親的彩繪瓷器小飾品盒,里面有我的幾件首飾:幾對耳環和一條珍珠項鏈。晚上,當我把手鏈摘下來時,會把它放在盒子里。
她注意到那張照片,于是放下購物袋,彎下腰來細看。
我指著三個人里最左邊的金發女郎。“那是我的外祖母,克萊爾,站在這棟樓外面。她是我來這里的原因。”
西蒙娜抬頭看了我一眼,一臉不可置信。“而那位,”她指著三人組最右邊的那個人說,“是我的祖母,米蕾爾。和你的外祖母克萊爾一起站在這棟樓外面。”
看到我一臉驚訝,目瞪口呆,她笑了出來。
“你在開玩笑吧!”我叫道,“這也太巧、太不可思議了。”
西蒙娜點點頭,然后又搖了搖頭。“也許這根本不是巧合。我之所以來這里,是因為我被我祖母戰時在巴黎的生活故事深深激勵,也正是因為她在高級時裝界的人脈,我才能在吉耶梅事務所工作。看來你和我都是被同一段歷史引到了這里。”
我緩緩點了點頭,思考著這個問題,然后拿起相框,把照片拿近一些,好仔細觀察米蕾爾的臉。她那雙笑瞇瞇的眼睛,以及她額前那幾綹拒絕被發帶控制著往后去的卷發,我想我可以認出她和西蒙娜的相似之處。
我指著第三個人,那個站在隊伍中間的年輕女人。“我在想她是誰?照片背面寫了她的名字:薇薇安。”
西蒙娜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我瞥見了一些情緒,但又無法確定是什么。一絲悲傷、恐懼?抑或是痛苦?她眼中閃現出戒備。但隨后她重新調整了自己的神情,仔細斟酌了一番,漫不經心地說:“我猜那位薇薇安是她們的朋友,也和她們一起在這里生活和工作過。想象一下她們三個在這里為德拉維涅工作,也太震撼了吧?”
是我的錯覺嗎?還是她想把話題從薇薇安身上扯開?
西蒙娜繼續說:“我的祖母米蕾爾告訴我,在那些戰爭年月,她們當年就睡在這些小房間里,睡在工作室樓上。”
我想象著克萊爾、米蕾爾和薇薇安在這里的樣子,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聽到了她們的笑聲,在這間狹窄的公寓墻內回蕩。
“你能再告訴我一些你祖母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在這里的經歷嗎?”我迫不及待地問道,“那段生活可能會給我一些線索,解答我對自己家族過往歷史的疑問。”
西蒙娜瞥了一眼照片,表情若有所思,然后她抬起眼睛和我對視,說:“我可以把我知道的米蕾爾那一部分的故事告訴你。那與克萊爾和薇薇安的故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是哈麗特,如果你不是完全確信自己想要那些答案,最好就不要追問下去了。”
我毫不閃躲地迎上她的凝視。我是不是應該拒絕這個機會?放棄了解那唯一讓我覺得親近的家庭成員?想到這里,一陣失望掠過我的身體,強烈到讓我不禁屏住呼吸。
我想起那根脆弱的絲線,想到它在歲月中穿梭,把我和我的母親費莉西蒂連在一起,把她和她的母親克萊爾連在一起。
然后我點了點頭。不管是什么故事,不管我究竟來自何處,我都要知道。
注釋
[1]費莉西蒂(Felicity)在英語中象征著喜悅。——譯者注(本書注釋如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