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在青石板上凝成一片濕滑，韓楓赤著雙腳站在觀后的練武坪上，腳底板能清晰感受到石縫間滲出的涼意。三個月的藥浴淬體讓他脫胎換骨，皮膚曬得泛著銅光，原本單薄的身子如今繃緊時能看到肌肉的輪廓。今日得閑，他挖出三個月前埋在老梨樹下的野果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日頭下晃得人眼饞。他咂了咂嘴，仿佛已經嘗到那股子清甜里帶著微醺的滋味，便琢磨著去后山打些野味，好跟玄塵道長痛飲一場。

山里的晨露還沒散盡，韓楓踩著濕漉漉的山石，背著自制的竹弓鉆進后山的松林。

“要是能逮著只肥兔子...“他小聲嘀咕著，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弓弦。自打被玄塵道長救回青云觀，他就再沒沾過葷腥。今兒個難得道長閉關，正好去后山碰碰運氣。

松軟的泥土上，一串新鮮的蹄印引起了他的注意。韓楓蹲下身，指尖輕輕劃過那些凹陷。是只壯實的公鹿，蹄印又深又勻，看樣子是慢悠悠覓食時留下的。

他解下腰間掛著的小皮囊，抿了口果酒。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開，讓他恍惚間想起青陽鎮上元節時，和幾個同窗偷喝桂花釀的光景。那時的他，還是個滿腦子功名的富家少爺。

弓弦輕顫，箭矢破空而去。那公鹿卻似有所覺，猛地一躍，箭簇只擦傷了它的后腿。受傷的野獸發出一聲凄厲的嘶鳴，撒腿就跑。

“晦氣！“韓楓啐了一口，拔腿就追。

三個月的藥浴淬體讓他的身子骨脫胎換骨。從前跑幾步就喘的書生，如今在山林間躥得比兔子還快。粗糙的樹皮刮過手臂，火辣辣地疼，他卻渾然不覺。

鹿影在前方的灌木叢中時隱時現。韓楓屏住呼吸，腳下發力，幾個起落間就追著那抹棕影沖進了一片幽深的山谷。

突然，他猛地剎住腳步，竹弓差點脫手。

眼前是一片坍塌的殿宇。殘破的石墻爬滿青藤，斷裂的石柱半埋土中，上頭刻著的云紋，跟觀內祖師像跟前供奉的青霄云紋劍劍鞘上的一模一樣。最駭人的是正中央那方石臺——九道深深的劍痕呈放射狀刻在臺面上，每一道都透著凌厲的劍意，光是看著就讓人眼睛發疼。

韓楓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這絕不是普通的廢墟。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剛碰到石臺邊緣，就感到一陣刺痛。一滴血珠落在石臺上，竟被那些劍痕慢慢吸了進去。恍惚間，他仿佛看見九道虛幻的劍影在空中交織，最后化作一道青光鉆入他的眉心。

“這里，就是青云觀的前身——青云宗。“

韓楓渾身一顫，猛地轉身。玄塵道長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后三步之遙，枯瘦的手指間捻著一片發黃的松針。老人今日罕見地換上了件洗得發白的青色道袍，腰間懸著的那柄青霄云紋劍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

“道、道長？您怎么......“

“你闖進了劍墟。“玄塵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那雙常年渾濁的老眼此刻亮得駭人，“整整一甲子，除了老道，再沒人踏足過這里。“

山風嗚咽著穿過斷壁殘垣，在廢墟間蕩起陣陣鬼哭般的回響。韓楓這才看清，石臺四周散落著幾具森森白骨，有的仍保持著持劍的姿勢，有的則匍匐在地。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具骸骨上都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劍痕，仿佛被萬千劍氣同時洞穿。

“一百六十年前那個雪夜，十七個修真界的敗類聯手殺上青云宗。“玄塵緩步走向石臺，破舊的袖袍無風自動，“他們要搶的，就是你懷里那本《元陽真解》，還有......“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輕輕撫過石臺上那道最深的劍痕。

“青冥祖師留下的'九霄青云劍訣'。“

韓楓懷中的古籍突然發燙。他想起扉頁上那四個殷紅的“身死道存“大字，突然明白了這本功法的分量——這哪里是什么秘籍，分明是浸滿鮮血的傳承。

“當年第三代宗主帶著三十六名弟子，在這劍臺上死守了三天三夜。“玄塵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每個字都帶著陳年的痛楚，“最后活下來的，只有我師父——那個負責看守藏經閣的雜役道童。“

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好一會兒才繼續道：“三十年后，師父修煉到煉氣二層，本想為宗門報仇，卻終究......“他苦笑著搖頭，“那年冬天，他在逃命的路上，從一個破廟里撿到了餓得半死的我。后來行蹤暴露，師父為了護住我這個累贅，故意把追兵引開......“

“等我在山洞里找到他時，他全身經脈盡斷，就剩最后一口氣，硬是把這柄劍和功法塞給了我。“

一只山雀落在殘破的飛檐上，啾啾兩聲又振翅飛走。韓楓望著那些骸骨，突然發現他們圍成的形狀，分明是在保護中央的石臺。即使死去，也要用身軀筑成最后一道防線。

“跟我來。“

玄塵帶著韓楓繞到石臺背面。那里刻著一行小字：“九劍歸一，青云再現“。字跡下方是一個劍形的凹槽，大小與玄塵道長的佩劍分毫不差。

“為了不讓青云宗的傳承斷在我這絕靈之人身上，六十年來，我踏遍千山萬水，尋訪過無數所謂的修道奇才。“玄塵道長枯瘦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劍柄，聲音里透著說不盡的滄桑，“直到三年前，我在青州城外的破廟里遇見那個年輕人。“

韓楓心頭一跳，正欲開口詢問。

“就是贈你《元陽真解》那人。“玄塵的目光忽然變得銳利，“那孩子天資確實不凡，三日便能感應天地靈氣。我本想著，青云宗后繼有人了......“

老道長的聲音突然哽住，半晌才繼續道：“誰知他在城中結識了一個唱曲的姑娘。那女子生得......“玄塵搖了搖頭，“總之，為了討那姑娘歡心，他竟將《元陽真解》中的修煉法門當作趣事說與她聽。“

韓楓聽得心頭一緊。他記得那本古籍扉頁上“身死道存“四個血字，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誰知這女子泄露了消息，被響馬聽了去。如今他被你所救，爾后又被響馬殺害，贈書于你，此乃天命使然，時也命也，因果循環”

山風嗚咽著穿過廢墟，卷起幾片枯葉。韓楓望著地上那些布滿劍痕的白骨，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身死道存“。

“所以你看，“玄塵轉頭凝視著韓楓，渾濁的眼中精光閃爍，“有靈根如何？無靈根又如何？這紅塵中的誘惑，才是最致命的考驗。“

玄塵解下腰間的青霄云紋劍，劍身在陽光下流轉著青芒，“卻從未見過能在煉體期就引動劍氣的人。“

韓楓的心跳如擂鼓。他看到玄塵道長雙手捧劍，竟是行了青云觀最隆重的“劍禮“——右手握劍柄，左手托劍尖，劍身平舉至眉。

“今日，我將青云宗衣缽正式傳于你。“

青霄云紋劍被鄭重地遞到韓楓面前。就在他指尖觸到劍柄的剎那，石臺上的九道劍痕突然亮起刺目的青光。那些散落的白骨竟同時發出“咔咔“的聲響，像是欣慰的嘆息。

“記住，“玄塵的聲音突然變得縹緲，“當你煉氣有成之日，帶著青霄云紋劍再臨此地。到時自會明白......“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破空聲。玄塵臉色驟變，一把將韓楓推向石臺后方：

“他們來了！“

三道黑影踏著樹梢飛掠而來，為首之人手中的羅盤正指向韓楓懷中的《元陽真解》。陽光照在那人腰間，一塊刻著“黑水“二字的玉牌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