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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風雨欲來 4.20 三罪檄文

4.20三罪檄文

廬山南麓,江州府衙。

深秋的寒雨敲打著官衙厚重的青瓦,檐溜如注,在冰冷堅硬的麻石天井里砸起一片迷蒙的水霧。公堂之上,卻彌漫著一股比秋雨更濕冷粘稠的壓抑。太守端坐案后,一張保養得宜的方臉在搖曳的燭火下顯得明暗不定。他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青玉鎮紙,目光沉沉地落在堂下。

堂下,是黑壓壓一片跪倒的人。

為首的正是石門澗、虎溪一帶幾個村寨的耆老和里正。他們穿著漿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襖子,褲腳沾滿了泥濘,臉上刻著風吹日曬的溝壑,此刻混雜著驚恐、憤怒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悲戚。在他們身后,是更多沉默的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擠滿了公堂前的空地,一直延伸到被雨幕籠罩的衙門外。濕冷的空氣里,飄蕩著劣質燈油味、濕衣服的霉味,還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恐懼。

這股恐懼的源頭,就橫陳在堂前冰冷的麻石地上——三具用草席勉強遮蓋的尸體。草席被雨水浸透,邊緣滲出暗紅近黑的污跡。其中一具草席掀開了一角,露出錢萬金那張曾經富態、此刻卻腫脹青紫、布滿擦傷和泥土的臉。他雙目圓睜,凝固著臨死前極致的驚駭,脖子上還歪歪斜斜地掛著那根獸筋串著的、暗黃色的幼虎牙。另一具草席下伸出的手,指骨扭曲變形,緊握著一截斷裂的、沾著泥污的烏沉弩臂——那是穿山眼最后掙扎的印記。第三具則完全被遮蓋,但草席下隆起的形狀和滲出的暗紅,無聲地訴說著另一個生命的終結。

“青天大老爺!您要為我們做主啊!”跪在最前面的石門澗里正,一個頭發花白、名叫趙老夯的老漢,猛地以頭搶地,枯瘦的額頭砸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在壓抑的公堂里格外刺耳:“是東林寺!是那些和尚養的那頭吃人老虎啊!錢大官人……錢大官人帶著伙計進山尋藥,好端端的,就被那孽畜……連皮帶骨給禍害了啊!尸首……尸首是在后山澗里尋到的,那個慘吶……”他泣不成聲,身后一片壓抑的嗚咽隨之而起。

“不止是錢大官人!”虎溪村的里正,一個精壯黝黑的漢子,梗著脖子,赤紅的眼睛里滿是血絲,聲音因激動而發顫:“那孽畜這幾年在咱們地界傷了多少牲口?嚇破了多少崽俚的膽?去年澗北的李老四,好好上山砍柴,就再冇回來!后來……后來只尋到他半條血淋淋的胳膊!不是那山君,還能是么子?!東林寺就在那山根下,那老虎就在他們后山棚子邊轉悠,不是他們養的,難道還是山神供的?!”

“對!就是他們養的!”

“那禿驢慧遠,會念經,還會跟畜生說話!邪性得很!”

“冇錯!我家崽俚親眼看見過,天擦黑的時候,那老虎就在他們廟墻根下溜達,那叫經堂的和尚還拿東西喂它!”

“他們霸著后山老鴉嶺那片好林子,說是么子‘凈土’,不準我們進去砍柴打獵!那可是祖宗傳下來的山林!憑么子歸了和尚?”

“就是占山侵民!斷了我們的活路!”

“妖僧!養虎吃人的妖僧!”

憤怒的控訴如同點燃的干柴,瞬間在濕冷的公堂內外爆燃開來。村民們的恐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滔天的怒火,矛頭直指云霧深處那座千年古剎。他們揮舞著拳頭,唾沫橫飛,用最直白、最粗糲、浸透了當地土音的贛語官話,將積壓的怨憤、對猛獸的恐懼、對失去山林資源的焦慮,以及對神秘僧侶的猜忌,一股腦地傾瀉出來。

“肅靜!肅靜!”太守猛地一拍驚堂木,清脆的響聲暫時壓住了鼎沸的人聲。他臉色鐵青,目光銳利地掃過群情激憤的村民,最終落在一直沉默地跪在角落里的一個人身上。

“王獵戶!”太守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是在場第一個發現錢員外……遺骸的。抬起頭來,把你當日所見,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稟報本官!”

王獵戶——正是那個在虎溪峽谷尋參的老獵手。他身形依舊精干,但此刻卻佝僂著,像被千斤重擔壓垮。他慢慢抬起頭,臉上是連日未眠的疲憊和深深的恐懼,嘴唇干裂,眼窩深陷。面對太守和無數雙噴火的眼睛,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

“回……回稟大老爺,”王獵戶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濃重的山里口音,“那日……小人去老鴉嶺西坡尋幾味草藥。走到虎溪峽上頭那片斷崖……叫‘鷹愁澗’的地方,就……就聞到好重的血腥氣。”他身體微微發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噩夢般的場景。

“小人順著味兒,撥開亂樹棵子……就……就看見錢大官人掛在崖下老松樹的枝椏上,像……像個破麻袋……旁邊石頭上,全是……是撞出來的血……還有這個……”他從懷里哆哆嗦嗦摸出一個布包,小心地打開,里面是幾塊斷裂的烏沉木片和一小截幽藍色的箭簇,正是穿山眼那張毒弩的殘骸。“離得不遠……還有……還有一頭沒斷氣的小虎崽子,肩上插著根一模一樣的毒箭桿子……再往下看,穿山眼兄弟……摔在澗底亂石堆里,早就……早就冇氣了……”

“虎崽子?”太守眼神一凝。

“是……是只虎崽俚,中的就是這種毒箭。”王獵戶指著那幽藍的箭簇,聲音發顫,“小人認得,這是穿山眼兄弟的‘一口酥’……見血封喉的鉤吻毒……”

“那山君呢?!”趙老夯猛地轉頭,死死盯著王獵戶,厲聲質問:“你看到那吃人的孽畜冇?!”

王獵戶身體一顫,眼神慌亂地躲閃:“當……當時霧大,澗深……小人……小人只看到崖壁上有新鮮的、好大的虎爪刮痕……還有……還有聽到一聲虎吼,從好遠的林子里傳來,嚇得小人魂都飛了……趕緊……趕緊連滾爬爬跑下山報信……”

“大老爺!您聽見了!”趙老夯再次重重磕頭,聲音凄厲,“王獵戶親眼所見!有錢大官人的尸首!有穿山眼兄弟的尸首!有中毒的虎崽!還有山君的爪印和吼聲!穿山眼兄弟的毒箭射了虎崽,惹怒了山君,山君這才撲出來害了人命!這虎崽平時就在東林寺后山轉悠,跟那山君分明是一伙的!不是東林寺縱虎行兇,還能是么子?!他們還用妖術惑眾,霸占山林!這三樁大罪,鐵證如山啊!求青天大老爺發兵,剿滅妖寺,誅殺妖僧,為民除害,為錢大官人伸冤啊!!!”

“求青天大老爺發兵!”

“剿滅妖寺!誅殺妖僧!”

“為死去的鄉親報仇!”

“還我山林!”

山呼海嘯般的請命聲浪再次席卷公堂,幾乎要將屋頂掀翻。群情激憤,一雙雙眼睛燃燒著恐懼催生的怒火,死死盯著堂上的太守。

太守端坐如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緩緩拿起案幾上師爺早已擬好的文書,目光在那力透紙背的標題上掃過——《討東林妖寺檄》。

檄文開篇痛陳“三罪”:

其一,“縱虎行兇,荼毒生靈”:直指東林寺僧馴養猛虎山君,任其盤踞后山,屢傷人畜,終釀成巨賈錢萬金及隨從慘死之禍,血染佛域,人神共憤!

其二,“妖術惑眾,邪說亂俗”:斥責住持慧遠及其僧眾,假托佛法,行妖異之術,竟能與猛獸言語交通(“通獸語”),蠱惑鄉民,動搖民心,敗壞倫常,其心可誅!

其三,“侵占山林,斷絕民生”:控訴東林寺借“凈土”之名,強占老鴉嶺等周邊山林,劃為禁地,不許百姓樵采漁獵,致使山民失其恒產,生計維艱,怨聲載道!

文辭犀利,條理分明,將村民散亂的控訴提煉升華,字字如刀,句句見血。尤其將錢萬金之死與東林寺直接關聯,更將“縱虎”列為首罪,極具煽動性。

太守嘴角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錢萬金雖是個商人,但其家族在江州乃至洪州(南昌)都頗有勢力,與州郡官員亦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如今他慘死廬山,尸陳公堂,其家族絕不會善罷甘休。此乃其一。

其二,東林寺自慧遠駐錫以來,名望日隆,四方士庶歸附者眾,寺產隨之膨脹。后山那片山林,林木豐茂,地勢緊要,早有人覬覦。如今借這“虎禍”由頭,正好名正言順地“清理妖氛”,將山林收歸官府,其中利益,不言而喻。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近來州中屢有風聞,言及東林寺劉遺民等居士,與朝中某些“清議”之士過往甚密,常有抨擊時政、非議朝綱之語借講經之名流出。此等“惑眾”之舉,豈能坐視?借此機會敲打震懾,亦是題中應有之義。

“妖寺不除,民無寧日!佛門清凈地,竟成虎狼窩!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守猛地站起身,聲若洪鐘,瞬間壓過了堂下的喧囂。他舉起手中那份墨跡淋漓的《討東林妖寺檄》,臉上現出凜然正氣與決絕之色。

“錢員外乃本郡良商,無辜罹難,本官痛心疾首!鄉民屢遭虎患,生計艱難,本官感同身受!東林寺僧,不守清規,縱虎行兇,妖言惑眾,占山侵民,三罪并罰,天理難容!”

他目光如電,掃視全場,最后定格在肅立堂側的州尉身上:

“州尉聽令!”

“末將在!”一身戎裝的州尉踏前一步,甲葉鏗鏘。

“即刻點齊州兵三百!弓手一百!征調民壯二百!封鎖東林寺下山所有通道!”

“著爾持此檄文,兵發東林寺!勒令妖僧慧遠及其徒眾,即刻縛虎出降,自清妖氛,聽候發落!”

“若敢抗命……”恒玄聲音陡然轉寒,一字一頓,殺機畢露,“以妖黨論處!破山門,剿妖僧,焚其巢穴!務必將那孽畜山君,格殺勿論,以正典刑,以安民心!”

“末將遵命!”州尉雙手接過檄文,聲如金石。

“青天大老爺明斷啊!”

“謝青天大老爺做主!”

堂下村民爆發出劫后余生般的哭喊與叩謝,巨大的聲浪沖出公堂,與凄冷的秋雨混在一起,回蕩在潯陽城陰沉的天空下。

太守面無表情地坐回椅中,看著州尉大步流星地持檄離去。他端起早已涼透的茶盞,指尖感受著瓷器的冰涼。東林寺的晨鐘暮鼓,怕是要被這征討的號角和兵戈之聲淹沒了。

風雨,已至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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