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虎溪御敵
熹微晨光穿透廬山氤氳的霧靄,將斑駁的樹影緩緩投射在虎溪畔的青石階上。那石階被歲月磨得溫潤,縫隙里還嵌著去年深秋落下的楓紅,經了整夜露水浸潤,愈發顯得鮮亮。溪水潺潺流淌,裹挾著山澗特有的清冽,叮咚之聲繞著岸邊的蘆葦叢打轉,偶有幾片早落的柳葉漂在水面,隨波輕輕撞向青石,又被水流推著打了個旋兒。
就在這靜謐得能聽見晨露滴落的時刻,山下隱隱傳來的金鐵相擊之音,如同一根淬了寒的細刺,猝不及防扎破了這方天地的安寧。那聲音起初極淡,混在溪聲里像遠處樵夫的斧鑿聲,可轉瞬便密集起來,叮叮當當、鏘鏘錚錚,還裹著隱約的馬蹄踏石聲,順著風勢往山上涌。
溪邊蘆葦叢中,那只曾與慧遠大師談禪的斑斕猛虎,忽然從淺眠中驚醒。它前爪微微蜷縮,布滿黑色橫紋的脊背輕輕弓起,琥珀色的眼眸在晨光里亮得驚人。下一秒,它猛地昂首,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低吼——那吼聲不是山林里尋常的威懾,倒像是帶著幾分悲憤,震得枝頭的宿露簌簌落下,砸在蘆葦葉上濺起細碎的水花,也徹底撕破了東林寺山門內外那層詭異的平靜。
道明和尚立在石階最頂端,灰舊的僧袍被凜冽的山風掀起衣角,露出腰間那枚褪色的虎溪戒牒。戒牒是檀木所制,邊緣已被摩挲得光滑,正面刻著“東林戒行”四字,背面是他受戒那年慧遠大師親手題的“禪心映溪”,墨跡雖淡,卻透著一股子溫潤的禪意。這枚戒牒陪著他在東林寺住了二十三年,從初入山門的沙彌到如今掌持武僧院的首座,見證過他在佛前誦經的晨昏,也看過他在演武場揮汗的日夜。此刻,戒牒卻在風中微微顫動,仿佛也感知到了山腳下步步逼近的危機。
道明的目光越過虎溪,投向對岸那片由鐵甲與矛戈匯成的冰冷潮水。晨光落在官兵的甲胄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密密麻麻的人影順著山道往上涌,像一群順著藤蔓攀爬的毒蟻。他渾濁的眸子里泛起層層漣漪,半月前的場景在腦海中愈發清晰——也是在這虎溪畔,慧遠大師盤腿坐在青石上,身旁安靜臥著那只猛虎,虎首輕輕搭在大師的袈裟一角,袈裟下擺還沾著虎溪濺起的水花。當時溪畔圍了數十位信眾,有白發老者,有垂髫孩童,還有帶著書卷的士人,眾人都屏息聽著大師講“眾生平等”,連猛虎都瞇著眼,尾巴偶爾輕輕掃過青石,沒有半分戾氣。
可誰能想到,不過半月光景,一場“畜獸聽禪,褻瀆佛法”的流言竟如野火般燒遍了山下州縣。起初只是幾個游方僧人的妄議,說東林寺“與虎為伍,失了佛門清凈”,后來竟被人添油加醋,說慧遠大師“以虎惑眾,妄稱佛法無邊”,甚至牽連出“東林寺私藏兵器,意圖不軌”的謠言。如今,江州刺史竟真的派了官兵前來,口口聲聲要“清剿妖寺,肅正佛法”。
在道明身后,兩排武僧身姿挺拔如松。他們清一色穿著灰布僧衣,袖口挽至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手中的齊眉烏木棍是百年硬木所制,棍身油亮,還留著虎溪晨霧浸潤的潮氣,摸上去帶著幾分冰涼。武僧們僧衣下的肌肉緊繃,卻保持著綿長有序的呼吸——那是東林寺特有的“禪息法”,能在緊張時穩住心神。唯有山風掠過棍梢時,發出的嗚咽聲與虎溪流水聲交織在一起,像一把鈍刀在磨,為這緊張的氛圍更添一絲肅殺。
“咄!”最前排的年輕僧人突然低喝一聲,緊握棍身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指縫里還滲出了細汗。這僧人法號了塵,入寺才三年,是武僧院里最年輕的弟子。前日他下山采買,在山下茶館聽見幾個茶客議論東林寺,說慧遠大師“養虎為禍,早晚要遭天譴”,還有人說武僧們“拿著木棍裝模作樣,真見了官兵定要嚇得尿褲子”。當時他氣得差點沖上去理論,被同行的師兄死死拉住。此刻望著逼近的官兵,他心中既憤懣又隱隱不安——憤怒于這些人對佛法的誤解與污蔑,又擔心自己修行尚淺,萬一護不住山門,對不起師父的教導,更對不起慧遠大師的慈悲。
道明將手中的熟銅棍重重頓在石階上,“咚”的一聲悶響驚起虎溪水面一群白鷺。那些白鷺原本正低頭啄食溪中的魚蝦,被響聲驚得撲棱棱飛起,雪白的翅膀掠過水面,帶起一串水珠,徑直飛向遠處的山林。“虎嘯山林,自有禪機;棍掃塵埃,亦是修行。”道明的聲音低沉卻清晰,像 stones投入深潭,在山間久久回蕩,“今日虎溪為界,棍陣為墻,護的不僅是山門,更是眾生心中的清凈道場。”
話語落時,他毅然扯下僧袍下擺的布條——那布條是他去年過臘八節時,慧遠大師親手為他縫補僧袍剩下的,淺灰色的布面上還留著細密的針腳。他將布條一圈圈纏繞在熟銅棍的握柄處,動作緩慢卻堅定。小臂上交錯的疤痕在晨光中若隱若現:最長的那道是十年前為護寺與山匪搏斗時留下的,當時山匪揮刀砍向他的胸口,他側身躲過,刀刃卻劃開了小臂,鮮血染紅了僧衣,他硬是握著木棍打退了三個山匪;最短的那道是去年教了塵練棍時,被失控的木棍蹭到的,當時了塵嚇得直哭,他還笑著說“修行哪有不受傷的”。
隨著布條最后一圈纏緊,道明抬手將銅棍扛在肩上,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自他周身散發開來——那氣勢不是兇戾,而是一種歷經歲月沉淀的堅定,像虎溪畔的老松,任風刮雨打也不肯彎折。溪水中的錦鯉原本正擺著尾巴游弋,被這股氣勢驚得紛紛沉入水底,連水面的漣漪都漸漸平息,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了塵感受到那股威壓,原本蒼白的臉泛起紅暈,眼中的懼意漸漸被熱血取代。他深吸一口氣,按照“禪息法”調整呼吸,胸口的起伏慢慢平穩。所有武僧仿佛接收到了某種信號,默契地將棍尾提起寸許,再同時重重頓下!
“咚——!”
百十根烏木棍撞擊石階的巨響,如同驚雷炸響在虎溪上空。聲波順著石階往下滾,驚得虎溪兩岸的草木劇烈震顫,蘆葦叢彎下了腰,溪水面泛起層層漣漪,連遠處山林里的鳥鳴都驟然停了。響聲如洪鐘般滾滾而下,順著山道傳向遠方,正欲過橋的官兵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震得耳膜發疼,最前排的刀盾手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手中的盾牌“哐當”一聲撞在一起;胯下的戰馬更是不安地刨著蹄子,發出陣陣嘶鳴,有幾匹性子烈的甚至揚起前蹄,差點將騎手掀翻。
道明目光越過停滯的軍陣,落在那桿迎風招展的“楚”字大纛旗上。旗面是深紅色的,邊緣已有些磨損,“楚”字用金線繡成,在晨光里閃著刺目的光。旗下,一位身披明光鎧的將領正勒著馬,鎧甲上的獸首護心鏡反射出冰冷的光。那將領約莫四十歲,臉上留著短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滿是輕蔑與不屑。他揚鞭指向虎溪對岸,大聲喊道:“佛門清凈地,當以慈悲為懷,爾等卻與猛虎為伍,蠱惑百姓,此等妖寺,留之何用?”
話語里的惡意像冰碴子,順著風往東林寺飄。道明眉頭緊鎖,他認得這將領——此人姓周,是江州刺史麾下的中郎將,去年江州大旱,東林寺曾開倉放糧,救濟了不少災民,當時周將軍還親自來寺里道謝,可如今卻翻臉不認人,想來是受了刺史的命令,或是被那些流言蒙蔽了心智。
山門內,天王殿的陰影下,劉遺民正焦灼地來回踱步。他穿著一身青色長衫,袖口已被攥得發皺,眉頭緊鎖成一個“川”字,眼神中滿是焦急與擔憂。劉遺民是山下有名的士人,也是慧遠大師的虔誠信徒,半月前虎溪講禪他也在場,深知那場景何等祥和,所謂“褻瀆佛法”純屬無稽之談。他望著虎溪上逐漸合攏的官兵陣列——刀盾手在前,長矛手在后,還有兩隊弓箭手已搭好了箭,箭尖對著山門方向,心中愈發焦急:東林寺武僧雖有百人,可官兵足有三百,且個個手持利刃、身披鎧甲,武僧們僅憑木棍,怕是難以抵擋。
突然,劉遺民猛地停下腳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一封早已寫好的求援書簡——昨日他聽聞官兵要來,便連夜寫了信,打算若情況危急,便送往西林陶府。陶府的主人陶潛是他的好友,也是當地有名的鄉紳,與江州刺史有舊交,若陶潛能出面說情,或許能化解這場危機。
劉遺民將信簡塞給一旁正在掃地的凈塵老僧,語氣急促而堅定:“凈塵師父,此信速送西林陶府!虎溪講禪乃佛法妙諦,不容宵小污蔑!陶公素來明辨是非,見信必當前來相助!”
凈塵老僧已有七十多歲,枯瘦的手指接過信箋時微微顫抖。他將信箋小心翼翼地塞進懷中,用布條纏緊,渾濁的眼眸望向虎溪對岸如臨大敵的官兵,低聲念了句“阿彌陀佛”。他佝僂著背,身影單薄得像片枯葉,卻邁著堅定的步子,迅速消失在回廊深處——寺后有一條隱秘的山道,可直通西林,只是山道崎嶇,需穿過一片密林,還要跨過一條湍急的山澗,尋常人走需兩個時辰,凈塵老僧卻只想快些,再快些。
山風突然變了向,卷著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掠過虎溪。那味道很淡,卻帶著不祥的氣息,像是山下某處著了火。岸邊的猛虎再次發出憤怒的咆哮,這一次的吼聲比之前更響,震得人耳膜發疼,它前爪在地上刨出深深的坑,琥珀色的眼眸死死盯著對岸的官兵,仿佛在向敵人宣告自己的存在,也在為守護這片土地而吶喊。
道明握緊熟銅棍,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望著對岸亮起的森森刀光劍影,緩緩舉起銅棍——棍尖劃破空氣,發出輕微的嗡鳴,與虎嘯、溪聲交織在一起,在晨光中凝成一道無形的屏障,守護著身后的東林寺,守護著寺里的佛燈與經卷,也守護著那份不容侵犯的禪意。
“殺——!”周將軍一聲令下,聲音尖利如哨。官兵們如潮水般涌過虎溪石橋,石橋是青石板鋪成的,被眾人的腳步踩得“咚咚”作響,仿佛隨時都會坍塌。最前排的刀盾手舉著盾牌,一步步往前挪,長矛手跟在后面,矛尖對著武僧們的方向;弓箭手則留在橋對岸,箭已搭在弦上,隨時準備發射。
道明身后的武僧們將烏木棍斜指前方,棍尖微微下垂,整齊劃一的動作像一片即將出鞘的劍林。棍陣與虎溪、山林融為一體,仿佛千年古剎生出的堅韌荊棘,誓要將這股腥風血雨擋在清凈道場之外。了塵站在最前排,手心的汗已浸濕了棍身,可他望著身旁的師兄們,望著石階頂端的道明師父,心中的懼意漸漸消散——他想起師父說過,修行不是躲在寺里誦經,而是在危難時守住本心,護住該護的東西。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慧遠大師手持佛珠,緩步走上石階。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僧袍,須發皆白,臉上布滿皺紋,卻透著一股平和的氣息。他的步伐沉穩而堅定,每一步都踩在青石階的縫隙上,仿佛眼前的危機不過是過眼云煙。走到道明身旁時,他停下腳步,目光掃過對岸的官兵,又望向身旁的武僧,聲音平和卻有力,傳遍整個虎溪兩岸:“眾生皆有佛性,虎亦不例外。昔日佛陀割肉喂鷹,地藏菩薩地獄度化,皆是以慈悲心待萬物。以慈悲心度化萬物,方是佛法真諦。今日,讓我們以善念為盾,以智慧為劍,化解這場紛爭,而非以武力相向。”
然而,官兵們并未因慧遠大師的話語而停下腳步。周將軍在馬上狂笑道:“休得巧言令色!一個與猛虎為伍的和尚,也配談慈悲?今日定要踏平這妖寺,看看你們所謂的‘佛法’,能不能擋得住我的刀槍!”說罷,他揮舞手中長槍,槍尖指向東林寺山門,“兄弟們,沖!拿下東林寺,每人賞銀十兩!”
官兵們聽聞有賞,士氣大振,吶喊著加快了腳步。道明大喝一聲:“列陣!”武僧們迅速變換隊形,前排的僧人將木棍橫在胸前,形成一道棍墻,后排的僧人則將木棍架在前排僧人的肩上,組成一個雙層棍陣——這是東林寺的“禪護陣”,看似簡單,卻能擋住大部分兵器的進攻。
道明率先沖了上去,熟銅棍在他手中虎虎生風。一名官兵舉刀砍向他的頭部,他側身躲過,同時揮棍橫掃,棍身重重砸在那官兵的腰上,只聽“咔嚓”一聲脆響,那官兵慘叫著倒在地上。緊隨其后的武僧們也迎了上去,棍影翻飛,與刀光劍影交織在一起。喊殺聲、兵器碰撞聲、虎嘯聲,混雜在一起,回蕩在山谷之間,連虎溪的流水聲都被蓋過了。
了塵第一次真正面對廝殺,心中難免慌亂。一名官兵的長矛刺向他的胸口,他下意識地舉棍去擋,長矛的尖端擦著棍身劃過,帶起一串火星,震得他手臂發麻。就在那官兵準備再次刺出長矛時,身旁的師兄突然揮棍砸向那官兵的手腕,官兵吃痛,長矛掉在地上,了塵趁機揮棍擊中官兵的膝蓋,將其打倒在地。“師弟,穩住心神!”師兄低聲提醒,聲音雖輕,卻帶著力量。了塵深吸一口氣,按照“禪息法”調整呼吸,再次舉起了木棍。
武僧們憑借著多年的修行與苦練,以棍陣抵御著官兵的進攻。每一次揮棍都帶著堅定的信念,每一次格擋都透著不屈的意志。可官兵人數眾多,且裝備精良,武僧們漸漸陷入苦戰。有幾名武僧的手臂被刀劃傷,鮮血順著僧衣流下,滴在青石階上,染紅了縫隙里的楓紅;還有人被長矛刺中了腿,卻咬著牙不肯后退,依舊用木棍支撐著身體,擋在同伴身前。
道明的額頭上已滿是汗水,汗珠順著臉頰流下,滴在僧袍上。他已打倒了十多名官兵,熟銅棍上沾了不少塵土,可他依舊揮舞著木棍,護在慧遠大師身前。慧遠大師始終站在石階上,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佛珠在他指間緩緩轉動。他的目光平靜而慈悲,注視著這場激烈的戰斗,注視著那些受傷的武僧,也注視著那些被欲望沖昏頭腦的官兵。
此時,凈塵老僧正快馬加鞭趕往西林陶府。他沒有騎馬——寺里的馬都被牽去馱運糧食了,他只能靠雙腳趕路。山道崎嶇,布滿了碎石,他的草鞋早已被磨破,腳底滲出了鮮血,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疼。可他不敢停下,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盡快將信送到陶府,盡快搬來救兵,解救東林寺于危難之中。
穿過密林時,樹枝劃破了他的臉頰,留下一道血痕;跨過山澗時,冰冷的溪水沒過他的膝蓋,凍得他雙腿發麻。可他只是緊了緊懷中的信箋,嘴里念著“阿彌陀佛”,一步步往前挪。他想起年輕時慧遠大師對他說的話:“修行之路,重在堅持。哪怕前路再難,只要心中有佛,便有力量。”此刻,這句話成了他唯一的支撐。
在虎溪戰場上,戰斗愈發激烈。周將軍見久攻不下,心中焦躁,親自提著長槍沖了過來。他的槍法凌厲,幾下便突破了前排的棍陣,直逼道明。道明揮棍迎戰,銅棍與長槍碰撞在一起,發出“鏘”的一聲巨響,震得兩人手臂都發麻。周將軍冷笑一聲:“老和尚,你這點本事,也敢擋我?”說罷,他猛地發力,長槍直刺道明的胸口。
道明急忙后退,卻不慎踩在一塊松動的青石上,身形一個踉蹌。周將軍抓住機會,長槍再次刺出——就在這危急時刻,虎溪岸邊的猛虎突然縱身躍起,如一道黃色的閃電,直撲周將軍。周將軍嚇得臉色慘白,急忙收槍抵擋,可猛虎的力量極大,一爪子拍在他的鎧甲上,將他從馬上掀了下來。
官兵們見將領遇險,紛紛圍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