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風雨欲來 4.19 道明憂思
- 山君聽禪
- 廬山風云
- 4648字
- 2025-08-15 12:17:06
4.19道明憂思
深秋的月光裹著砭骨寒意,像一匹素色綢緞,輕輕覆在東林寺的飛檐斗拱上,鍍出一層冷冽的銀霜。夜風穿過寺內的古松,松針摩擦著發出細碎的“沙沙”聲,混著遠處澗水潺潺,倒讓這三更天的寺院更顯寂寥。
道明握著齊眉棍,棍身是后山百年硬木所制,被他磨得光滑趁手,末端還纏著凈心縫的紅布條——那是小沙彌用化緣得來的碎布拼的,針腳歪歪扭扭,卻透著股鮮活的暖意。他在斑駁的寺墻下緩緩踱步,青磚縫里鉆出的秋草早已被露水浸透,踩上去軟塌塌的,還會發出“咯吱咯吱”的細碎聲響,像是藏在暗處的生靈在低語。
更漏聲從鐘樓方向傳來,“咚——咚——”,沉穩的兩響,昭示著三更已過。整座寺院沉入濃稠的黑暗,唯有藏經閣方向還透出一星如豆的燭火,在風里微微晃動,像是隨時會被吹滅的螢火。道明停下腳步,目光不自覺飄向后山,那里是山君的地盤,也是他近來最放心不下的去處。
忽的,那點微光晃動著靠近,劉遺民提著盞竹編燈籠轉出回廊。昏黃的光暈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將他眉間的褶皺襯得愈發明顯——這位素來沉穩的居士,此刻眉頭擰成了兩道深溝,連鬢角的白發都像是比昨日多了些。燈籠上“東林寺”的題字是慧遠大師親手所書,墨色早已被歲月磨得淺淡,此刻被夜風吹得“簌簌”作響,倒像是在低聲嘆息。
“還在巡夜?”劉遺民將燈籠掛在廊柱上,銅環碰撞木柱發出“叮鈴”一聲輕響,驚醒了墻角酣睡的貍貓。那只貍貓是去年冬天被凈心撿回來的,此刻揉著惺忪的眼睛,“喵嗚”叫了一聲,又縮成一團,往暖和的墻根挪了挪。
道明收棍行禮,動作利落,只是目光仍緊盯著后山方向:“睡不著。后山的獸徑今日又發現新的腳印,比山君的小些,爪印也更尖,不像是山君的。”他頓了頓,刻意壓低聲音,氣息裹著寒意噴在空氣中,“還有山下的樵夫說,最近總見獵戶在南坡聚集,手里都提著新磨的鋼刀,不像是尋常打獵的樣子。”
劉遺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遠處的山巒在月光下呈現出青灰色,連綿起伏的輪廓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沉默地俯瞰著這座寺院。山風掠過松林,卷起幾片枯葉,傳來陣陣嗚咽聲,像是有無數未說出口的秘密,藏在風里被吹得四處飄散。
“獸心單純,只知弱肉強食,卻守著自然的規矩;人心才最叵測,為了利益能翻出無數花樣。”劉遺民摩挲著燈籠上磨損的字跡,指尖劃過“林”字的豎鉤,語氣里滿是無奈,“上個月凈心在后山拾柴,撞見山君正守著只受傷的麂子——那麂子腿斷了,躺在地上發抖,山君竟沒下口,就那么臥在旁邊守了整整半日,直到那畜生能一瘸一拐地走,才慢悠悠離開。”
道明聞言,指尖不自覺收緊,攥得棍身微微發燙。他想起三日前的場景:暮色將落時,他去后山尋遲遲未歸的凈心,剛拐過一道彎,就看見山君趴在林間空地上。它金色的皮毛在夕陽下泛著柔和的光,脖頸處纏著一圈新鮮的青藤——那是他和凈心發現它被獵人的套繩勒傷后,特意找的軟藤包扎的。
當時小沙彌蹲在老虎身邊,正用竹筒接了山泉水,小心翼翼地沖洗它爪間的獸夾傷痕。山君就那樣安靜地臥著,碩大的腦袋微微低垂,任由凈心的小手在它爪子上擺弄,喉間還發出類似家貓的“呼嚕”聲,低沉又溫順。此刻回憶起來,那聲音仿佛還縈繞在耳畔,帶著山林生靈獨有的溫度。
“那個姓孫的商人……”道明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火,指節因為攥緊棍柄而泛白,“前日我去山下市集買米,撞見他的隨從,鬼鬼祟祟地往獵戶家里送銀子,懷里還揣著個油布包,看著沉甸甸的,不知道裝了什么。”
他想起孫三錢的模樣——那人總穿著一身綢緞衣裳,臉上掛著假笑,一雙綠豆般的小眼睛轉個不停,總讓他聯想起老宅地窖里的毒蛇,表面不動聲色,暗地里卻藏著毒牙。“還有法嚴法師的那些話,現在山下茶館里都在傳,說東林寺養著吃人的妖虎,連從建康來的行腳僧都在議論,說咱們寺院是‘藏妖窩’。”
劉遺民聞言,沉默片刻,從寬大的袖中掏出半張皺巴巴的紙張。他借著燈籠的微光將紙展開,只見上面印著“緝拿妖僧慧遠”的朱批,鮮紅的字跡在昏暗中格外刺眼,看得人眼睛發疼:“太守府的告示貼了沒三日,就被百姓撕了大半——畢竟師父這些年幫了不少山下人。可殷凝之沒善罷甘休,他的眼線已經滲透到寺外三里地了,連咱們每日買多少米、化多少緣,都有人盯著。”
他說著,將紙張湊近燈籠的燭火。火苗舔舐著紙邊,墨字很快蜷曲、發黑,最后化作一撮灰燼,被夜風一吹,散落在青磚上。“上個月香客銳減七成,香油錢少得可憐,再這么下去,連寺里的粥鍋都快揭不開了。”
夜風又起,卷起幾片枯葉,“啪嗒”一聲拍在廊柱上,像是有人在暗處敲了敲柱子。道明望著慧遠大師禪房的方向,窗欞上映著老人捻動佛珠的剪影,單薄的身影在燭火中微微晃動,竟讓他想起風中搖曳的殘燭,隨時可能被吹熄。
“師父他……似乎并不太在意這些。”道明喃喃道,語氣里帶著幾分困惑。這些日子,寺里人心惶惶,連做飯的居士都在私下嘀咕,可師父依舊每日誦經、打坐,仿佛外界的紛擾都與他無關。
“你還記得三年前那場山火嗎?”劉遺民忽然問道,聲音低沉了些,“當時山君被困在火場中央,周圍都是熊熊烈火,它的爪子被燒傷了,只能在火圈里打轉。師父不顧眾人阻攔,披著件濕袈裟就沖進火海,誰都攔不住。”
他說著,火光仿佛又映紅了他的眼睛:“那天我就站在火場外圍,看得清清楚楚——當老虎把師父從烈焰中叼出來時,它的后背和左耳都燒焦了,皮毛卷成一團,滲著血,卻一滴眼淚都沒掉。可后來師父坐在石頭上,輕輕撫摸它傷口的時候,那畜生居然在發抖,尾巴還悄悄繞住了師父的手腕,像是怕他再離開。”
道明的喉頭發緊,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永遠記得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濃煙蔽月,將整個山頭都罩在黑暗里,虎嘯聲凄厲又絕望,卻突然被師父的誦經聲打斷。兩種聲音交織在夜空下,師父袈裟上的火星明明滅滅,落在地上,像極了墜入人間的佛陀光點。
原來早在那時,人與獸之間就已結下超越生死的羈絆。山君記著師父的救命之恩,師父也護著這頭通人性的老虎,哪怕引來非議與災禍,也從未想過放棄。
“師父在意的是根本,不是這些表面的紛擾。”劉遺民解下腰間的酒葫蘆,拔開塞子,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香混著松濤的清冽,在夜色中散開,“他每天寅時三刻都會在后山的經壇誦經,風雨無阻。上個月我偷偷跟著去看,看見山君就趴在離經壇三丈遠的地方,耳朵豎得筆直,聽得比寺里的小沙彌還認真,連林間的鳥叫都驚不醒它。”
他苦笑一聲,將酒葫蘆遞給藥明,語氣里滿是悵然:“佛經上說眾生皆苦,可這老虎的苦,又有誰能懂?它本是山林之王,卻因為通人性、不傷人,反倒成了獵人眼中的‘獵物’,成了別人污蔑咱們寺院的借口。”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悠長的狼嚎,凄厲又尖銳,驚起了林間棲息的宿鳥。群鳥撲棱著翅膀,在月光下形成一片黑色的云,盤旋幾圈后,才往更遠處的山林飛去。
道明握緊齊眉棍,棍身纏著的紅布條在風中“獵獵”作響。他想起凈心縫布條時的模樣——小沙彌坐在門檻上,手里拿著針線,皺著眉頭,一針一線都縫得格外認真,還說:“師兄每天要巡夜,帶著這個紅布條,能壯膽,還能讓山君認得出你。”想到小沙彌天真的臉龐,他心中泛起一陣溫熱,也更堅定了守護的決心。
“劉居士,”道明突然轉身,月光照亮他年輕卻堅毅的臉龐,額前的碎發被風吹起,露出清亮的眼眸,“我在山澗的十二處岔路口都設了暗哨,每處都藏著竹筒狼煙——只要點燃,濃煙能飄出三里地。若是發現可疑蹤跡,我就點燃狼煙,召集寺里的師兄們……”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格外鄭重,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就算拼了這條命,也不能讓那些人傷害山君,不能讓他們擾了師父的清凈。”
劉遺民望著眼前這個年輕人,恍惚間竟看見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時他剛棄官出家,也是這樣懷揣著滿腔熱血,追隨慧遠大師來到東林寺,想在這亂世中守護一方佛國凈土。他重重拍了拍道明的肩膀,掌心的力量帶著鼓勵:“守好后山,守好山君和師父,就是守護咱們東林寺的根,也是守護師父的心愿。”
他收回手,將酒葫蘆塞回腰間:“明日我去趟江州,找些當年的舊相識疏通關系——殷凝之雖然貪心,但總有人能說上話。你這段日子……”
話音未落,后山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虎嘯!嘯聲如同驚雷,撕破了夜空的寧靜,驚得整座寺院的犬只齊聲狂吠,連廊柱上的燈籠都晃了晃,燭火險些被吹滅。
道明和劉遺民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急切。兩人來不及多說,抄起武器便往后山狂奔。月光下,蜿蜒的山徑泛著冷光,像一條通往未知的銀色絲帶,延伸向黑暗深處。
山路上滿是碎石和落葉,道明跑得飛快,鞋尖被石子硌得生疼,卻絲毫不敢放慢腳步。他腦海里不斷閃過不好的念頭——是獵人來了?還是孫三錢的人動了手?山君會不會出事?
等他們趕到山澗時,只見山君正立在溪邊的巨石上。它碩大的身軀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挺拔,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如同兩盞明燈,閃爍著警惕的光芒。它的前爪下壓著個黑衣人,那人穿著夜行衣,雙手被老虎的爪子按住,動彈不得,腰間的皮囊上繡著醒目的金錢豹紋——那是孫三錢商隊的標記,道明在市集上見過好幾次。
山君喉嚨里發出低沉的怒吼,聲如滾雷,震得四周的樹葉“簌簌”落下,落在溪水里,隨著水流漂向遠方。
“別動!”道明舉著火把沖上前,火焰在風中跳動,照亮了周圍的景象。可他在離老虎三丈遠的地方猛地剎住腳步——他看見山君眼中閃爍的怒火,也看見它刻意放輕的爪勁。這個本該一擊致命的頂級掠食者,此刻竟在克制著與生俱來的殺戮本能,生怕傷了身下的人,也怕誤傷到沖過來的他。
被按在爪下的黑衣人顯然沒料到老虎會“手下留情”,他掙扎著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閃,直刺山君的腹部!那匕首的刀刃上還涂著黑色的東西,一看就淬了毒。
千鈞一發之際,山君輕巧地側身避開。它的動作快得驚人,龐大的身軀在巨石上靈活地一轉,同時巨尾橫掃而過,“啪”的一聲,重重抽在黑衣人的背上。那人像個破布娃娃似的,被甩出十丈開外,摔在地上,疼得悶哼一聲,再也爬不起來。
道明趁機沖上去,齊眉棍精準地點中對方的麻穴。黑衣人癱倒在地,懷中滾落出幾張泛黃的獸皮圖譜。道明彎腰撿起,借著火光一看,只見每張圖譜上都畫著老虎的骨骼脈絡,還標注著“虎骨”“虎鞭”“虎膽”的用途和價錢,連幼崽的骨頭都沒放過。
“是虎骨販子。”劉遺民撿起一張圖譜,手指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聲音冷得能結霜,“這些畜生,為了錢,連剛出生的虎崽都不肯放過,居然還敢摸到咱們東林寺的后山來!”
山君緩步走到道明身邊,巨大的頭顱輕輕蹭了蹭他的肩膀。它的動作很輕,像是怕力氣太大弄疼他。道明伸手撫摸著老虎燒焦的左耳——那是三年前火場留下的傷疤,觸感粗糙,卻帶著溫熱的體溫,和他記憶中的一樣。
他忽然想起師父常說的話:“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妄想執著而不能證得。”此刻,眼前這頭曾令整座廬山戰栗的猛獸,卻溫順得如同寺里的守山犬,用它的方式守護著這座寺院,守護著與人類的羈絆。
“回去吧,這里有我。”道明輕聲說,聲音溫柔得像是在對朋友說話。山君凝視著他片刻,碩大的眼睛里映著火光,仿佛能看懂他的心意。它仰頭發出一聲長嘯,嘯聲在山谷間回蕩,驚起了滿天寒鴉。群鴉飛掠而過,翅膀的“撲棱”聲與虎嘯交織,仿佛在向整片山林宣告自己的主權,也宣告著守護的決心。
當老虎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處時,東方已泛起魚肚白,淡淡的晨光穿透云層,灑在山澗的溪水上,泛著粼粼的波光。新的一天即將來臨,可道明知道,這場守護之戰才剛剛開始。
他望著山君離去的方向,握緊了腰間的短刀。刀柄上,慧遠大師親手雕刻的蓮花紋還帶著體溫,細膩的紋路硌著掌心,像是在給予他力量。
只要山君眼中的光芒不滅,只要師父的誦經聲還在山間回蕩,他便會一直守下去——守這一人一虎跨越物種的佛緣,守這亂世中難得的溫情,守這東林寺最后的慈悲與清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