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8北僧詰難
暮夏的廬山,暑氣像一床密不透風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連綿的山巒上。東林寺的飛檐斗拱間,蒸騰的熱氣裹挾著聒噪的蟬鳴,在每一片瓦當、每一處雕梁上盤旋。孫三錢一行人灰溜溜離去的煙塵還沒在山路上散盡,寺門那對飽經風霜的銅環,便被人用帶著力道的手叩響,“咚、咚、咚”的聲音在寂靜的山門前回蕩,驚飛了檐角下棲息的幾只麻雀。
山風順著山門的縫隙鉆進來,掀起了來人寬大的僧袍下擺,露出一雙沾滿黃泥的芒鞋。鞋面上還沾著幾片干枯的草葉,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這位自稱法嚴的僧人,身上帶著塞北特有的凜冽霜雪氣息,像一股寒流,驟然闖入了這座浸染著江南溫潤氣息的古剎。
法嚴身形高大如鐵塔,往山門旁站定,便顯得周遭的景致都矮了幾分。赭紅色的袈裟緊緊裹著他寬厚的身軀,脊背挺得筆直,仿佛一桿永不彎折的標槍。棱角分明的面龐上,眉骨如刀刻般凌厲,眼尾斜飛入鬢,一雙眼睛里的目光銳利如鷹,掃過寺中斑駁的墻壁——墻上還殘留著幾處雨水沖刷的痕跡,露出底下暗沉的磚石;又掠過褪色的經幡,那些曾經色彩鮮艷的綢緞,如今已在風雨中變得黯淡無光;最后落在正在清掃落葉的小沙彌身上。小沙彌不過七八歲的年紀,握著掃帚的手還顯得稚嫩,見他望過來,怯生生地低下了頭。法嚴的唇角不自覺地微微下垂,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鄙夷。
他雙手合十,向迎上來的知客僧行禮,腕間那串碩大的鐵制念珠隨著動作碰撞在一起,發出“叮鈴哐啷”的清脆聲響,這聲音在寺內平和安寧的氛圍里顯得格外突兀,格格不入。
“法師遠道而來,一路辛苦,快請進。”知客僧臉上堆著溫和的笑意,引著法嚴往寺內走。
法嚴卻沒急著挪動腳步,目光依舊在寺內四處打量,像是在審視什么。“貴寺倒是……樸素。”他語氣平淡,聽不出是夸贊還是嘲諷。
知客僧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如常:“我寺向來秉持慧遠大師的教誨,不尚浮華。”
到了齋堂用膳時,粗陶碗里盛著清淡的野菜羹,幾根碧綠的青菜漂浮在渾濁的湯水上,旁邊擺著兩個小小的麥餅,餅上還能看到細密的麩皮。法嚴望著這碗野菜羹,忽然開口:“貴寺規制,倒與北方大相徑庭。”
正在布齋的凈心小沙彌聽到這話,手一抖,手里的木勺差點掉進碗里,湯汁濺出幾滴在桌面上。道明連忙上前,接過凈心手中的食桶,不著痕跡地擋在師弟身前,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法師,我寺飲食向來簡單,若不合口味,還請見諒。”
法嚴卻沒理會道明,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在座的眾人,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聽聞慧遠大師門下三千,竟連一套完整的供器都難見?”
這話一出,幾個正在低頭吃飯的年輕僧人都停下了筷子,面面相覷。他們手上的碗碟都是些粗制的陶器,有的邊緣還缺了個小口。劉遺民放下碗筷,雙手合十,神色平靜地回應:“我寺秉承慧遠大師‘不飾浮華’之訓,唯求佛法本心,供器是否完整,并非修行的關鍵。”
法嚴聞言冷笑一聲,鐵念珠在指間快速撥弄著,發出“嘩嘩”的聲響:“南朝四百八十寺,獨東林寺以‘寒酸’聞名,倒也有趣。”他的語氣里滿是不屑,仿佛東林寺的樸素在他眼中成了一種恥辱。
夜幕降臨,山風帶著一絲涼意吹散了白日的暑氣。法嚴卻沒有絲毫倦意,徑直來到慧遠大師的禪房。禪房內只點著一盞油燈,燭火在微風中搖曳,將這位北方高僧的影子拉得老長,幾乎要壓過蒲團上盤坐的慧遠。
慧遠大師看上去已是古稀之年,臉上布滿了皺紋,卻精神矍鑠。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僧袍,手里正拿著木魚槌,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篤、篤、篤”的聲音在寂靜的禪房里格外清晰。
“慧遠方丈,別來無恙。”法嚴開口,語氣算不上恭敬。
慧遠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看向他,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法嚴師兄遠道而來,一路勞頓,快請坐。”
寒暄不過三兩句,法嚴便沒了耐心,突然單刀直入:“慧遠方丈,貧僧一路行來,聽聞貴寺與山中一猛虎頗有‘緣分’,猛獸竟能伏聽經法?此事……未免過于離奇,有悖佛理。”他的目光緊緊盯著慧遠,像是要從他臉上找出一絲慌亂。
慧遠手中的木魚聲頓了頓,隨即又恢復了之前的節奏,不疾不徐地敲擊著:“法嚴師兄。眾生皆有佛性,草木瓦石尚可因緣悟道,何況一靈性未泯之虎?老衲非是馴獸,亦非役使,只是以慈悲心待之,以智慧光引之,消其戾氣,導其向善。此乃佛法無邊,非是離奇。”
“慈悲?”法嚴猛地從座位上站起身,動作太大,腕間的鐵念珠“嘩啦”一聲掉落在地,珠子滾得滿地都是。“方丈此言差矣!《梵網經》有云:‘佛子,若自殺,教人殺,方便殺,贊嘆殺,見作隨喜,乃至咒殺……是菩薩波羅夷罪!’猛虎傷人害畜,乃世間大惡!我輩佛子,遇此兇物,當以大威德降服,或驅離,或……使其不再為患!豈能以慈悲為名,行姑息養奸之實?此非慈悲,實乃愚癡!”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在狹小的禪房里回蕩:“更遑論與其共處山林,引其聽經,此等行徑,與飼虎何異?豈非將寺中僧眾與山下生靈置于險地?若猛獸兇性復發,傷及人命,這滔天罪業,方丈如何承擔?!”
法嚴的怒吼震得窗欞上的紙簌簌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震破。侍立在一旁的慧靜老僧已是滿頭白發,此刻臉色煞白,手中的念珠也從顫抖的指間滑落,掉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劉遺民握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額頭上青筋微微跳動。守在門外的道明更是渾身緊繃,雙手緊緊攥著拳頭,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的皮肉里,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禪房內,唯有慧遠依舊如同一尊古佛,端坐不動,手中的木魚聲未亂分毫,仿佛法嚴的怒吼不過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聲。
“法嚴師兄持戒精嚴,老衲欽佩。”慧遠終于放下木魚槌,目光平靜地迎上法嚴那雙仿佛要噴火的雙眼,語氣依舊溫和,“然則,師兄所言‘降服’、‘驅離’乃至‘使其不再為患’,其心念所系,仍在‘殺伐’二字之間。此心一起,便已落了下乘,與那猛虎之戾氣,又有何本質分別?”
法嚴正要開口反駁,慧遠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老和尚緩緩起身,踱步至窗邊,推開半扇窗戶,望著后山朦朧的剪影。夜色中的山巒像一頭沉睡的巨獸,輪廓模糊。他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一絲悠遠的滄桑:“二十年前,此地曾有獵戶設下連環陷阱,捕殺山中生靈。那虎的幼崽被鐵夾所傷,哀嚎七日而亡。自那以后,它見人便噬,血債累累。”慧遠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忍,“當它第一次闖入寺中時,后腿還插著折斷的箭鏃,雙目赤紅如血,渾身散發著濃烈的血腥味和戾氣。”
禪房內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蟲鳴聲。法嚴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么,卻發現喉間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只能發出干澀的響動。他從未想過這只猛虎背后還有這樣的故事。
“猛虎之‘惡’,源于其生存之道,亦或如師兄所言,源于其傷人之業。”慧遠轉過身,燭火的光芒照亮了他眼角深刻的皺紋,“然其業力深重,殺其身易,滅其業因難。今日殺一虎,或可暫安山下,然其宿世怨毒不消,只恐業報循環,他日引動更深、更苦之血劫。此非降服,實乃造新業。”
老和尚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法嚴緊繃的身軀,望向更遙遠的虛空,那里似乎有無盡的因果輪回在悄然運轉。“老衲與山君相處,非是姑息,而是以佛法智慧,嘗試斬斷那怨毒仇恨之根。在其狂暴戾氣之中,尋那一絲尚未泯滅之靈光,以慈悲水澆灌,以般若火照亮。使其知殺戮非唯一之道,放下仇恨,方得解脫。”慧遠忽然輕笑一聲,那笑容里帶著一絲無奈,卻更多的是堅定,“此過程,兇險萬分,如履薄冰,老衲亦不敢言必成。然,若因畏難懼險,便只行那看似痛快、實則后患無窮的殺伐之舉,豈非辜負了佛祖‘眾生平等’、‘無緣大慈’之教誨?至于罪業……老衲既發此心,自當一力承擔。”
法嚴如遭雷擊,呆立在原地,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的腦海里一片混亂,慧遠的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一直堅守的信念上。他忽然想起三日前路過山下村落時,曾見幾個孩童圍坐在一起,眉飛色舞地講述“山君救人”的故事。據說有個砍柴的樵夫在山中遇到了毒蛇,是那只猛虎及時出現,趕跑了毒蛇。那些孩子亮晶晶的眼睛里,沒有絲毫對猛虎的恐懼,只有滿滿的向往。
此刻,慧遠大師的話如洪鐘大呂,震得他心底某個塵封的角落轟然作響。他自幼在北方的寺廟中修持戒律,師父告訴他,對待惡物,唯有以強硬手段鎮壓,才能維護佛法的威嚴。他一直奉為圭臬,卻從未想過,在這戒律森嚴的佛門之內,竟有人敢以如此“笨拙”的方式,踐行真正的慈悲。
“方丈慈悲愿力,貧僧……受教。”法嚴緩緩低下頭,雙手合十,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腕間剩下的幾顆鐵念珠碰撞的聲音不再鏗鏘有力,反而帶著幾分遲滯和猶豫,“然此事,貧僧仍不敢茍同。望方丈……好自為之。”
說完,他彎腰撿起地上的鐵念珠,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禪房,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
就在法嚴的身影消失的瞬間,后山忽然傳來一聲悠長的虎嘯,那聲音穿透夜幕,在山谷間回蕩,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道明連忙沖進禪房,只見慧遠大師正蹲在地上,望著滿地散落的鐵念珠,一粒粒地拾起,動作緩慢而虔誠。
“師父,那法嚴……”道明話未說完,便被慧遠抬手制止了。
慧遠將拾起的念珠整齊地擺放在桌上,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平靜地說:“明日,去山下集市買些鐵釘。”
道明有些疑惑地看著師父:“師父,買鐵釘做什么?”
“后山的籬笆該修繕了。”老和尚淡淡地說道,仿佛剛才那場激烈的爭執從未發生過。
然而,法嚴的離去并未帶走這場風波。他云游的腳步所至之處,“東林寺妖僧飼虎,悖逆佛理”的傳言便如野火般蔓延開來。在繁華的城鎮酒肆里,商旅們舉杯閑談,說到東林寺,都帶著一絲神秘和恐懼:“聽說了嗎?那東林寺的慧遠和尚,竟然和老虎一起念經,簡直是妖異非常!”
在鄉間的田埂上,農夫們勞作間隙閑聊,也在傳播著這些言論:“我聽我遠房親戚說,他親眼見過慧遠與猛虎對坐講經,那老虎聽得可認真了,說不定早就成精了,把東林寺的僧眾都迷惑了,遲早要釀成大禍!”
這些言論順著商隊的騾馬、香客的行囊,像潮水一樣涌向建康、江陵,甚至更遠的北方,每到一處,都引發一陣議論和恐慌。
三日后,天氣陰沉,仿佛預示著什么不好的事情。凈心像往常一樣,提著竹籃來到溪邊浣衣。溪水潺潺流淌,水面上漂浮著一些落葉和雜物。他蹲下身,正要將衣物放進水里,忽然發現水面上漂浮著半張撕碎的榜文。
凈心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他顫抖著伸出手,將那半張殘片撈了起來。紙張已經被水浸濕,變得有些脆弱,但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辨。只見上面赫然寫著:“奉太守令,緝拿妖僧慧遠,封禁東林寺……”
山風突然變得急促起來,掠過水面,將那半張殘紙卷起來,卷入溪流深處,很快便消失不見。凈心站在溪邊,手里還殘留著紙張的濕冷觸感,他望著溪水遠去的方向,一時間不知所措。
唯有遠處傳來的虎嘯,依舊在山谷間久久回蕩,帶著一絲悲涼和憤怒,仿佛在為這座古剎即將到來的命運發出無聲的吶喊。禪房內,慧遠大師依舊在敲擊著木魚,“篤、篤、篤”的聲音沉穩而堅定,仿佛要穿透這層層的陰霾,給這座風雨飄搖的寺廟帶來一絲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