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6山君現形

三日后的清晨，天剛蒙蒙亮，后山向陽坡的空地上便已有了動靜。幾個身強力壯的村民扛著粗壯的木頭，踏著沾滿露水的青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空地中央走。他們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呼吸略顯急促，卻沒人敢停下腳步。這是要搭建法壇，為了那只在村里傳得沸沸揚揚的老虎。

慧遠和尚早早便起了身，他身著一領洗得發白卻依舊整潔的袈裟，袈裟上繡著的蓮花圖案在晨光中若隱隱現。他手持一串油光锃亮的佛珠，佛珠被他盤了多年，每一顆都溫潤如玉。他緩步走到空地邊緣，看著村民們忙碌的身影，眼中沒有絲毫波瀾，仿佛早已看透了這世間的紛擾。

一眾僧人也跟了過來，他們穿著統一的灰色僧袍，分列在法壇兩側的位置，雙手合十，默默等待著。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他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更添了幾分肅穆。

壇下，村民們陸陸續續地聚集過來。他們大多是附近村落的，聽說今日要在這里與那只老虎“會面”，都想來一探究竟。每個人手里都緊握著家伙，有的是磨得鋒利的鋤頭，有的是粗壯的木棍，還有的甚至提著鐮刀。他們的臉上滿是警惕，眼神中夾雜著恐懼與好奇，時不時地往密林的方向張望，仿佛那老虎下一秒就會從里面撲出來。

道明站在慧遠和尚身旁，他的袈裟有些凌亂，顯然是一路小跑趕過來的。他的目光不時掃過四周的密林，眉頭微微皺起。他心中實在是忐忑不安，一方面不知道那老虎是否真的會如慧遠和尚所說的那般前來，另一方面也擔心村民們看到老虎后會失去理智，做出什么傷害老虎或者自討苦吃的舉動。

凈心躲在道明身后，小臉蛋緊緊貼著道明的僧袍，一雙大眼睛瞪得溜圓，一眨不眨地盯著樹林深處。她的小手緊緊攥著道明的衣角，指節都有些發白，顯然是害怕極了，但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日頭漸漸升高，陽光變得灼熱起來，曬得地面發燙。僧人們的誦經聲在山林間回蕩，低沉而悠揚，仿佛帶著一種神秘的力量，試圖安撫著在場每個人的心。那聲音穿過樹葉，越過山谷，與林中的鳥鳴、蟲叫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韻律。

忽然，一陣微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像是有人在耳邊低語。空氣中隱約傳來一絲腥氣，那味道不算濃烈，卻足以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警覺起來。道明心中一緊，猛地抬頭望去，只見密林中金光一閃，一道矯健的身影從樹林中走了出來。

那正是那只老虎。它邁著優雅的步伐，每一步都顯得從容不迫。它的皮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如同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黑色的條紋縱橫交錯，勾勒出矯健的身姿。它的四肢粗壯有力，踏在草地上悄無聲息，仿佛與這片山林融為一體。

村民們頓時騷動起來。“來了！來了！”有人驚呼出聲，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不少人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手中的武器握得更緊了，手臂因為用力而青筋暴起。還有些膽小的，直接躲到了別人身后，只敢露出一雙眼睛偷偷張望。

老虎卻仿佛沒看見眾人的反應，它的目光越過人群，直直地落在法壇上的慧遠和尚身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深邃而平靜，像是蘊藏著無盡的故事，讓人看不透它在想些什么。

慧遠和尚緩緩站起身，雙手合十，面向老虎，聲音平和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空地：“山君，貧僧今日設壇，一是為你祈福，愿你在這山林中平安順遂；二是望你能向諸位施主表明心意，莫要再讓流言傷人傷己。”

老虎盯著慧遠和尚，沉默了片刻。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壇下的村民們手心都冒出了汗，有些人甚至已經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準備。

就在這時，老虎忽然低下了頭，龐大的身軀緩緩跪下，前腿彎曲，額頭幾乎觸碰到了地面，如同在行大禮一般。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村民們發出一陣驚呼，他們眼中滿是震驚與恐懼，誰也沒想到這只兇猛的老虎會做出如此舉動。

“阿彌陀佛。”慧遠和尚嘆了口氣，聲音中帶著一絲悲憫，“山君，你可知世人懼你，皆因不知你本性。你雖未曾傷人，但你的身形與威名，早已讓人心生畏懼。今日之后，你若愿留在山林，便需遠離人群，莫要再讓他們因你而惶惶不可終日；若不愿再受此驚擾，便可往更深的山林去，那里人跡罕至，或許能讓你尋得一份安寧，莫要再與世人相見。”

老虎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它緩緩站起身，轉過頭，目光掃過一張張驚恐的面孔。它的眼神中沒有憤怒，也沒有威脅，反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像是無奈，又像是釋然。它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沉的吼叫，那聲音不似往常那般威嚴，更像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回蕩在空地上。

然后，它轉過身，不再看眾人一眼，邁著堅定的步伐，往密林深處走去。它的身影越來越小，漸漸地消失在濃密的樹林中，只留下幾片被風吹落的樹葉在空中打著旋兒。

直到老虎的身影完全消失，村民們才敢大口地喘口氣。剛才還吵吵嚷嚷的人群，此刻一片寂靜，只剩下僧人們的誦經聲還在空氣中回蕩。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復雜，有驚訝，有疑惑，還有一絲如釋重負。

“原來……它真的沒有惡意。”一個白胡子老頭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往前走了幾步，喃喃自語道。他活了大半輩子，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老虎，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可是……它那么大一只，看著還是嚇人。”一個年輕村民小聲說，他手里的鋤頭依舊沒有放下，顯然心中的恐懼還未完全散去。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周圍人的耳朵里，不少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不管怎樣，”慧遠和尚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它從未傷過人，今后也不會再來驚擾大家。還請諸位施主，莫要再傳播流言，讓這山林，重回往日的寧靜。”

村民們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幾個人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那個之前一直領頭反對的粗壯漢子撓了撓頭，臉上露出幾分不好意思的神色，他走到法壇前，對著慧遠和尚拱了拱手：“老和尚，是我們錯怪你了。之前聽了那些流言，就認定這老虎不是好東西，實在是不該。只是……這老虎終究是畜生，萬一哪天它餓極了，控制不住自己……”

“施主但放寬心，”慧遠和尚微笑著說，“因果循環，善有善報。只要我們心懷善念，不主動去招惹它，它又怎會平白無故地傷害我們呢？世間萬物，皆有靈性，你敬它一尺，它便會敬你一丈。”

聽了慧遠和尚的話，村民們心中的疑慮漸漸消散了不少。他們又議論了幾句，便陸陸續續地散去了。有些人走的時候，還忍不住回頭望了望老虎消失的方向，仿佛還在回味剛才那不可思議的一幕。

后山又恢復了寧靜，只剩下慧遠和尚、道明和凈心，還有幾個收拾東西的僧人。陽光透過樹葉灑在空地上，形成一個個光斑，隨著微風輕輕晃動。

道明走到慧遠和尚身邊，看著老虎消失的方向，輕聲說：“師父，您說它會去哪兒？真的會如您所說，去更深的山林嗎？”

慧遠和尚望著層巒疊翠的山林，目光悠遠，他緩緩說道：“天地之大，自有它的歸處。或許……它本就不屬于人間，只是偶然來到這里，如今也該回到它該去的地方了。”

道明沉默了片刻，他想起了凈心之前跟他說的話，說這老虎好像能聽懂人言，當時他還不信，可今天看到老虎的舉動，他不得不信了。他忍不住又問：“師父，那老虎真的能聽懂我們的話嗎？”

慧遠和尚笑而不語，只是轉過身，往寺里走去。他的步伐依舊從容，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過眼云煙。

道明跟在慧遠和尚身后，心中忽然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知道，關于老虎的流言或許還會在村里存在一段時間，畢竟人們心中的恐懼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除的。但他相信，只要人心向善，總有撥云見日的那一天。

山風拂過，蓮池中的蓮花輕輕搖曳，像是在向過往的生靈訴說著這個夏日里發生的奇妙故事。池邊的柳樹垂下長長的枝條，在水面上劃出一道道漣漪。遠處的蟬鳴聲依舊喧囂，卻不知為何，聽在耳中多了幾分寧靜與祥和。

道明站在蓮池邊，望著寺中盛開的蓮花，它們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已然綻放，潔白的花瓣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純凈。他忽然明白了慧遠和尚那句笑而不語的深意，有些東西，不必言說，自有天意。就像這老虎，它的出現與離去，仿佛都是冥冥中注定的安排，在這山林間留下了一段難忘的印記。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青草與蓮花的清香，讓人神清氣爽。他知道，往后的日子里，這后山依舊會是那個寧靜的地方，村民們也會漸漸淡忘這段插曲，回歸平靜的生活。而他，也會繼續在這寺廟中修行，感悟著世間的一切，等待著下一個未知卻充滿希望的故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