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5寺中風雨
東林寺的晨鐘剛過卯時,檐角銅鈴在山風中輕輕搖曳,將最后一縷宿醉般的霧氣搖散。慧遠和尚的禪房里,檀香正從紫銅爐中裊裊升起,在晨光里織成半透明的網,將他手中的紫檀佛珠襯得愈發溫潤。
“咚、咚、咚”,佛珠撞擊的輕響與窗外的竹露墜葉聲交織,像在數著光陰的脈搏。老和尚眼簾低垂,銀白的長眉在眼瞼下投出淺影,仿佛將七十年的風霜都凝在了那幾道深刻的皺紋里。案頭的《金剛經》攤開著,頁腳已被摩挲得發卷,蠅頭小楷旁有幾處朱筆批注,墨跡沉靜如古井。
“師父。”道明的聲音在門口輕叩,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滯澀。他立在青石板上,僧袍下擺還沾著晨露打濕的草屑,顯然是剛從后山巡查回來。
慧遠緩緩抬眼,目光如洗過的山泉,落在徒弟緊繃的肩背上:“何事驚擾?”
道明深吸一口氣,將僧袍下擺掖了掖,這才跨步進門。檀香混著老和尚身上的艾草氣息漫過來,讓他紛亂的心緒稍定:“弟子方才在山門外,聽見香客議論……關于凈心與虎的事,已經傳開了。”他頓了頓,喉結滾動著,“山下栗里村的人說,咱們飼虎為患,還說……說您用妖法控住了山君。”
佛珠停在指間,慧遠的視線掠過案上那株文竹,葉片上的晨露正順著葉脈緩緩滑落。“凈心那日的情形,你再仔細說說。”
道明躬身應是,聲音放得更緩:“那日凈心去后山拾柴,在向陽坡失足滾落。弟子趕過去時,正見那虎蹲在他身邊,尾巴圈著孩子的腰,像是怕他再滾下去。那虎見了弟子,只是抬眼看了看,便轉身進了林子,連粗氣都沒喘一聲。”他想起當時的情景,喉間仍有些發緊,“弟子檢查過凈心的傷,只是些皮外擦傷,若不是被什么東西墊了一下,斷不會這么輕。”
“嗯。”慧遠應了一聲,重新捻動佛珠,“你覺得,那虎為何要救凈心?”
道明一愣,這問題他盤桓了幾日,卻始終沒有答案。他望著窗外的竹林,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像是誰在低聲絮語:“弟子不知。或許是巧合?凈心滾落時正好撞在它身上?又或是……它本就無傷人之意。”
“山林生靈,皆有靈識。”慧遠的聲音帶著檀香般的醇厚,“那虎在廬山棲息已逾十載,從未傷過樵夫獵戶。前年冬日大雪封山,有采藥人在崖邊遇險,也是它吼聲引來了搜救的山民。”他輕輕嘆了口氣,佛珠在指間轉得更緩,“世人怕虎,非因虎惡,只因不知其善。流言如影,映的不過是人心底的恐懼罷了。”
“可村民們已經紅了眼。”道明急得往前踏了半步,僧鞋在青磚上蹭出輕響,“今早去溪邊挑水的師弟說,栗里村有人在磨柴刀,還說要趁夜闖山……”
“阿彌陀佛。”慧遠抬手止住他的話,掌心的溫度透過袈裟滲出來,“我寺與山下村落相安百年,靠的從不是畏懼。你去通知眾弟子,近日莫要單獨入山,誦經課儀照常。若遇村民詢問,只說山君自有靈性,不必與他們爭執。”
道明領命退出,剛轉過回廊,就見凈心蹲在銀杏樹下掃落葉。小沙彌的灰布僧袍洗得發白,袖口接了塊補丁,卻漿洗得干干凈凈。他握著掃帚的手還帶著傷,纏著的布條上滲著淡淡的藥味,卻不妨礙他哼著《心經》,掃帚尖劃過地面,揚起的金葉像一群翻飛的蝶。
“凈心。”道明走過去,替他拂去肩頭的落葉,指腹觸到孩子單薄的肩膀,心里微微發酸。
小沙彌仰起臉,眼睛亮得像山澗的卵石:“道明師兄!”他往身后的山路望了望,聲音壓得低低的,“那山君……今日會來嗎?我留了兩個麥餅在老地方呢。”
道明的心猛地一顫。他想起那日在向陽坡,老虎琥珀色的眼睛里映著天光,竟沒有一絲兇戾,反倒像個孤獨的老者。他伸手揉了揉凈心的頭:“莫要再去了。山君是山林的主人,自有野果清泉果腹,不用咱們操心。”
凈心抿著嘴點點頭,手里的掃帚卻慢了下來,望著后山的方向,小聲嘟囔:“可那天它救了我呀……”
這話像根細針,輕輕刺在道明心上。他轉身往齋堂走,腳步卻越來越沉。晨霧已經散盡,陽光穿過殿宇的飛檐,在地上投下交錯的光影,可他總覺得,有團看不見的陰云,正從山下慢慢爬上來。
三日后的清晨,東林寺的朱漆大門被拍得咚咚作響。道明剛推開一條縫,就被一股酒氣撞得后退半步。只見粗壯漢子扛著根碗口粗的棗木棍,身后跟著二十多個村民,有拎著鋤頭的,有握著柴刀的,還有個瘸腿貨郎挑著擔子,扁擔兩頭拴著麻繩,不知要做什么。
“慧遠老禿驢!滾出來!”粗壯漢子的吼聲震得門環嗡嗡響,他滿臉通紅,眼角的眵目糊被汗水浸得發亮,“把你養的妖虎交出來!不然老子今天就拆了你的破廟!”
偏殿的誦經聲停了,幾個年輕和尚攥著木魚槌,手背上青筋直跳。慧遠從大雄寶殿后走出來,道明趕緊上前攙扶,卻被他輕輕推開。老和尚的袈裟在晨風中微微拂動,臉上不見半分慍色,雙手合十行了個禮:“阿彌陀佛。諸位施主清晨登門,不知有何見教?”
“少跟老子裝蒜!”粗壯漢子往前沖了兩步,棗木棍在青石板上拖出刺耳的聲響,“你寺里養的老虎,把我們村的娃娃都嚇得夜哭!今天必須給個說法——要么把它趕走,要么……”他猛地將木棍頓在地上,震得塵土飛濺,“別怪我們不客氣!”
人群里炸開一片附和聲。尖嘴猴腮的村民踮著腳喊:“就是!那妖虎通了人性,指不定是你練了什么邪術!”抱著孩子的婦人抹著眼淚:“大師行行好,把老虎弄走吧,我家娃現在聽見風聲就怕……”
慧遠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在那個瘸腿貨郎臉上停了停——貨郎擔子的麻繩上沾著些黃黑色的獸毛,絕非尋常家畜所有。他微微一笑,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施主們誤會了。那虎乃廬山生靈,非我寺所養。它前日救了我寺弟子,可見并非惡獸,為何容不得它?”
“救人?”尖嘴猴腮的村民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怕是先喂熟了,再跟著你下山吃人吧!前年王家村的狼患,不就是先偷雞摸狗,后來才叼走孩子的?”
“對!養虎為患!”有人舉著鋤頭附和,“今天不除了它,遲早是禍害!”
道明悄悄往人群后望,果然看見個穿麂皮襖的漢子縮在樹后,正是前幾日在酒肆里煽風點火的獵人。那獵人覺察到他的目光,趕緊把頭埋進衣領里,手里的鐵叉閃著寒光。
慧遠輕輕嘆了口氣,目光落在廟前的古柏上。樹影婆娑,像是在訴說著什么。“諸位若實在憂心,貧僧倒有個法子。”他頓了頓,聲音平靜如水,“三日后辰時,貧僧會在后山向陽坡設壇誦經。一來為山君祈福,二來也讓諸位親眼看看,它是否真如傳言般兇惡。屆時,還請諸位前來見證。”
村民們面面相覷。有人拽了拽粗壯漢子的袖子,小聲嘀咕:“老和尚向來說話算數……”也有人往獵人那邊瞟,顯然拿不定主意。
“好!”粗壯漢子想了想,把棗木棍扛到肩上,“就信你這老禿驢一次!三日后要是見不著老虎,或是它敢撒野,咱們就一把火燒了你的廟!”
人群漸漸散去,貨郎挑著擔子經過樹后,與獵人低聲說了幾句,兩人都往山上瞥了一眼,眼神陰鷙。
道明轉身想勸師父,卻見慧遠正望著后山的方向,長眉微蹙。“師父,那獵人怕是沒安好心。”他急道,“三日后若真引來老虎,他們說不定會放箭……”
“該來的,總會來。”慧遠轉過身,掌心的佛珠不知何時已停在“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那句經文上,“眾生皆苦,執念難消。那虎若真有佛緣,自會前來;若不來,也是它的造化。”
他抬手理了理道明的僧袍,指尖帶著檀香的暖意:“去準備法壇吧。記得多備些清水和素餅,無論是人是虎,來了都是客。”
道明望著師父平靜的側臉,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陽光穿過殿頂的琉璃瓦,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可他總覺得,那光影里藏著刀光劍影。遠處的廬山主峰隱在云層里,不知是晴是雨。
三日后的法壇設在向陽坡的巨石上。道明帶著弟子們清掃出一片空地,鋪好蒲團,擺上香爐和凈水碗。山風穿過松林,帶著松針的清香,卻吹不散空氣中的緊張。他往山下望,只見栗里村的方向炊煙裊裊,卻不知那些村民此刻在做著什么打算。
凈心抱著捆松枝跑過來,小臉上沾著泥土:“師兄,柴夠了嗎?師父說要給山君燒些松針,驅蟲辟邪的。”
道明接過松枝,看著孩子清澈的眼睛,突然想起師父說的“無有恐怖”。他摸了摸凈心的頭,輕聲道:“夠了。你站遠些,莫要靠近法壇。”
小沙彌點點頭,卻沒走開,只是蹲在石頭后,偷偷往山下望,手里還攥著塊麥餅,像是在等什么人。
風漸漸大了,松濤陣陣,像是誰在遠處低吼。道明握緊了手里的念珠,望著通往山下的小徑,心一點點提了起來。他知道,這場風雨,怕是躲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