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3山君現影
“凈心——!”
道明和尚肝膽俱裂的嘶吼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撕裂了凝滯燥熱的空氣。他猛地抬頭,瞳孔在剎那間縮成針尖,視野里只剩下那抹小小的靛藍色僧衣,像一片被狂風撕扯的落葉,在陡峭得令人眩暈的斜坡上瘋狂翻滾、彈跳、下墜!嶙峋的怪石如同地獄伸出的獠牙,猙獰的荊棘叢閃爍著嗜血的寒光,無情地等待著吞噬那脆弱無助的小小軀體。巨大的恐懼化作一只冰冷鐵爪,狠狠攫住道明的心臟,幾乎將它捏碎!腦中一片空白,唯有護犢的本能在尖叫。
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扔下了沉重的柴刀。身體已先于意識爆發出全部潛能,如同一頭被激怒的孤狼,朝著陡坡邊緣狂撲而去!腳下是厚厚一層濕滑腐朽的落葉,如同涂抹了油脂。道明根本無從立足,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向下翻滾、滑墜。尖銳的石棱狠狠刮過手臂、臉頰,撕開僧袍,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泥土和碎葉撲面而來,迷蒙了雙眼,嗆入喉中。他不管不顧,只憑著感覺和那抹越來越小的靛藍瘋狂追逐。然而,凈心失控翻滾的速度快得令人絕望!每一次撞擊在凸起的石塊上,每一次被荊棘勾住又彈開,都像重錘砸在道明的心口,仿佛能聽見那幼小骨骼碎裂的脆響!坡底那片吞噬光線的、墨綠近黑的密林陰影,已然張開巨口。
就在那靛藍色的小小身影最后一次被一塊鋸齒狀的黑巖高高彈起,即將如斷線風箏般砸向荊棘叢的千鈞一發之際——
坡底那片濃得如同凝固墨汁的密林深處,一道金黑交錯的斑斕閃電,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幽暗!
快!快得超越了凡俗視覺的極限!
那是一只龐大到令人窒息的巨虎!它的皮毛在濃蔭的幽暗背景中流動著頂級綢緞般的光澤,純粹、厚重、攝人心魄。熔金般的底色如同凝固的陽光,其上潑灑著濃墨般粗獷、遒勁的條紋,漆黑如最深沉的子夜,肆意勾勒出叢林之王無與倫比的威嚴輪廓。它并非奔跑,而是貼著地面,化作一團裹挾著風暴的金黑色幻影!四肢強健的肌腱在華麗皮毛下瞬間繃緊、爆發出石破天驚的力量,推動著山岳般的身軀橫移而出!所過之處,低矮的灌木枝葉竟只是微微晃動,如同被無形的氣流撫過,詭異地沒有發出任何足以驚擾一只山雀的聲響!那是頂級掠食者融入骨血的狩獵本能,是力量臻于化境時對自身絕對的掌控!它帶著一種沛然莫御的、君臨山野的壓迫感,精準無比地截斷了凈心下墜的路徑!
“噗——!”
一聲沉悶而柔軟的撞擊聲,帶著令人心顫的實感,驟然響起。
凈心那失控翻滾、如同破敗玩偶般的小小身體,結結實實地、毫無緩沖地撞在了猛虎寬闊雄健的側肋之上!撞擊的瞬間,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道明目眥欲裂,幾乎能想象到那單薄身軀粉身碎骨的景象。
然而,奇跡發生了。
那龐大如山丘的身軀,肌肉虬結如鋼澆鐵鑄,卻在接觸的剎那展現出不可思議的柔韌與彈性。撞上去的感覺,竟像是墜入了一床厚實無比、飽吸了正午烈陽的溫暖毛毯!那堅韌強健的肌肉群,在撞擊點瞬間凹陷、收縮,如同最精密的減震器,將狂暴的沖擊力層層傳導、分散、消弭!所有的下墜動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溫柔地托住、化解、吸收殆盡!凈心小小的身體被這股柔韌的力量穩穩承接,翻滾之勢戛然而止,如同一片羽毛輕輕落在巨巖之上。
巨大的撞擊震蕩讓凈心腦中嗡鳴一片,眼前金星亂冒。一股濃烈到足以令人暈厥的、混合著新鮮泥土、腐殖草木、以及某種獨屬于頂級猛獸的、原始而濃烈的腥臊氣息,如同實質般猛地灌入他的口鼻,霸道地占據了他所有的感官,甚至壓過了撞擊帶來的鈍痛。他茫然地、驚恐地抬起頭,小臉煞白如紙,沾滿了污泥、草屑和點點滲出的血珠。視線瞬間被一雙近在咫尺的、巨大無比的琥珀色豎瞳完全占據!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冰冷!澄澈!深邃如同封凍了千萬年的寒潭!瞳孔在幽暗的林間微微收縮,閃爍著神秘、銳利、非人的光芒。那眼神平靜得近乎漠然,沒有絲毫狂暴的殺意,也沒有好奇的熱切,只有一種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的審視。它居高臨下地、不帶任何情緒地打量著這個莽撞闖入自己領域、脆弱得不堪一擊的人類幼崽。那目光仿佛帶著無形的重量,壓在凈心身上,讓他感覺自己渺小如塵埃,所有的秘密都在這雙獸瞳前無所遁形。
“山……山君……?!”
源自血脈深處的古老敬畏,如同冰水般瞬間灌滿了凈心凍僵的腦海。全身的血液在剎那間凝固成冰,又在下一秒轟然解凍,逆流著沖上頭頂,帶來陣陣眩暈和強烈的嘔吐感。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而冰冷的鐵手死死扼住,所有的哭喊、尖叫都被死死堵在胸腔里,連一絲嗚咽都無法擠出。他驚恐地瞪圓了雙眼,瞳孔縮成了兩個絕望的黑點,死死盯著眼前這近在咫尺、如同移動山岳般的斑斕巨獸。那碩大頭顱上,白色的須髯根根分明,鋒利的獠牙在陰影中閃爍著令人膽寒的微芒。強健的前肢肌肉虬結,利爪半隱在厚實的肉墊中,蘊含著輕易撕裂牛馬的恐怖力量。凈心小小的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那顆瘋狂擂動的心臟仿佛隨時要沖破單薄的胸膛,將生命最后的律動暴露在這猛獸的利齒之下!冷汗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僧衣,冰冷地緊貼在后背和前胸,甚至順著腿根不受控制地流下,褲襠處一片令人羞恥的冰涼濕意。極致的恐懼攫住了他每一寸神經,凍結了每一塊肌肉。他僵在原地,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如同被無形的巨釘釘在了猛獸的呼吸之下,只能被動地等待著那血盆大口的降臨,等待著被撕成碎片、骨肉分離的劇痛!
道明和尚終于以近乎自毀的速度沖下了陡坡,僧袍多處撕裂成條,臉上手上布滿擦傷的血痕和污泥,狼狽不堪。當他踉蹌著站穩,看清眼前這幕足以讓最勇敢的獵戶魂飛魄散的景象——那斑斕猛虎如同亙古磐石般矗立,琥珀色的豎瞳平靜地俯視著腳下,而凈心小小的身影就癱軟在它巨碩的前爪之旁,渺小得如同一只受驚的雛鳥——道明的心臟仿佛被一只萬鈞巨錘狠狠擊中,驟停了一瞬!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咽喉,眼前陣陣發黑。來不及思考,更來不及恐懼!源于守護的本能壓倒了一切理智!
“凈心!”
他發出一聲短促而嘶啞的吼叫,一個箭步猛沖上前,動作快得帶起一陣腥風。不顧一切地伸出沾滿泥土和血漬的手,一把抓住凈心后頸的僧衣布料,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向后一拽!小沙彌輕飄飄的身體被他像拎包袱一樣護在身后,擋得嚴嚴實實。道明自己則猛地挺直了沾滿草屑泥污的脊背,如同一棵驟然拔地而起、直面滅頂風暴的青松,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毅然決然地擋在了那山岳般的猛虎與身后瑟瑟發抖的凈心之間!他雙手在胸前倉促合十,指尖因過度用力而骨節泛白,劇烈地顫抖著,幾乎無法并攏。喉嚨因極度的緊張、狂奔和恐懼而干澀灼痛,仿佛吞咽著沙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痙攣的聲帶里艱難地擠壓出來,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敬畏與最卑微的懇求,聲音嘶啞得變了調:
“山君……山君在上!多……多謝山君慈悲……相護之恩!”他急促地喘息著,強迫自己抬起眼,迎向那雙冰冷的琥珀色豎瞳,“此……此乃小徒凈心,年幼無知,懵懂頑劣……誤……誤入山君清修之地,沖撞尊駕,實屬無心之失!萬……萬望山君……念其無知幼小……慈悲為懷……高……高抬貴爪……饒……饒他性命……”他低垂著頭,汗水混合著泥污從額角涔涔而下,浸入眼角,帶來一陣刺痛,卻不敢完全移開視線,全身每一塊肌肉都緊繃到了極致,僧袍下的雙腿微微發顫,如同拉滿的弓弦,準備迎接下一秒可能的雷霆一擊與粉身碎骨。
猛虎那冰冷審視的目光,緩緩從癱軟在道明僧袍之后、抖如風中殘燭的凈心身上移開。那巨大無比的、琥珀色的豎瞳,如同兩盞照徹幽冥的古老魂燈,落在了道明那張沾染泥污血漬、寫滿驚懼絕望卻強撐著不肯退后半步的年輕臉龐上。它的眼神依舊古井無波,看不出喜怒哀樂,只是專注地凝視著這個擋在幼崽身前、明明怕得要死、身體抖得如同篩糠、卻死死釘在原地的年輕僧人。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死寂如同實質的冰水,淹沒了這片狹小的坡底空地。只有凈心牙齒無法抑制的、高頻撞擊的咯咯聲,如同細碎的冰雹敲打瓦片;以及道明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轟鳴作響,震得他自己的耳膜生疼。汗水沿著他的鬢角、鼻尖、下巴,大顆大顆地滾落,滴在腳下潮濕松軟的腐殖土里,洇開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
突然——
猛虎巨大頭顱的喉嚨深處,發出一陣低沉而奇異的“呼嚕嚕……”聲。那聲音渾厚、悠長,帶著胸腔深沉的共鳴,如同從萬丈深潭底部緩緩涌起的巨大氣泡,又像是地脈深處傳來的古老嘆息,在寂靜得令人窒息的林間幽幽回蕩開來。這聲音并非威嚇的咆哮,沒有半分攻擊性,聽起來反而透出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溫和,甚至…像是一種帶著某種了然與寬恕意味的回應?仿佛在說:“知道了。”
緊接著,在道明屏住呼吸、心臟幾乎跳出喉嚨的注視下,這龐然巨物緩緩地、極其優雅地轉動了它那強健無比的脖頸和寬闊如磐石般的肩膀。那動作流暢而充滿力量的美感,每一寸肌肉的牽動都蘊含著磅礴的力量,卻又舉重若輕。它緩緩轉動身軀,金黑交錯的皮毛在林間光影中泛起粼粼波光,長尾如同遒勁的鋼鞭,掃過身后的灌木叢,卻未驚落一片枯葉。那雙琥珀色豎瞳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的兩人,像是要將他們的模樣刻進記憶深處,隨后邁著沉穩而優雅的步伐,向著密林深處走去。
每一步落下,都似有一股無形的威壓,讓周圍的空氣都為之震顫。然而,那威壓中卻不再帶有絲毫敵意,反而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安心。隨著猛虎的身影逐漸沒入黑暗,它身上那股令人戰栗的氣息也在慢慢消散,只留下淡淡的腥臊混合著草木氣息,在空氣中縈繞。
道明和尚緊繃的身體卻依舊不敢放松,直到再也看不見那道斑斕身影,聽不見任何響動,才如釋重負般癱軟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大口喘著粗氣,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頭上滾落,雙手還在止不住地顫抖。
凈心此時也從恐懼中回過神來,淚水奪眶而出,“師父……”他帶著哭腔,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撲進道明懷里。道明緊緊抱住小徒弟,輕拍著他的后背,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沒事了,沒事了……”
兩人在原地坐了許久,直到呼吸漸漸平穩,情緒慢慢平復。道明看著懷中的凈心,滿身狼狽,臉上還掛著淚痕和血痕,心中滿是后怕,“以后可不能再亂跑了,今日若不是山君慈悲,為師……”他說不下去了,只是將凈心抱得更緊。
凈心懂事地點點頭,“師父,我知道錯了。那山君……好像沒有要傷害我們的意思。”
道明聞言,望向猛虎消失的方向,眼神中滿是敬畏與感激,“山君乃山林之主,今日之恩,我們定當銘記。往后進山,更要心存敬畏,不可有絲毫冒犯。”
夕陽的余暉透過林間縫隙灑在兩人身上,為這場驚險的遭遇畫上了句號。道明和尚站起身,拉著凈心的手,緩緩往回走。一路上,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唯有山林間的風聲,似在訴說著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也在見證著人與獸之間這場奇妙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