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90章 風雨欲來 4.12 蟬鳴深林

4.12蟬鳴深林

夏末的廬山,宛如一幅被造物主遺落凡間的巨幅水墨,又在驕陽下灼灼發燙。層巒疊嶂,萬壑爭流,那鋪天蓋地的綠意濃得化不開,深淺交織,如同打翻了的翡翠匣子。蟬聲是這畫卷中永不疲倦的金梭銀線,自濃蔭深處迸發,尖銳、綿長、層層疊疊,帶著金屬的顫響與烈日的滾燙,密密匝匝地織成一張無形巨網,罩住了整座山林。空氣燥熱凝滯,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吐灼熱的絲絮。東林寺的黃墻黛瓦便悄然隱伏于這片蒸騰的綠海深處,晨鐘暮鼓之聲渾厚悠遠,撞碎凝滯的熱氣,驚起幾片早衰的枯葉,打著旋兒悠悠飄落。然而鐘鼓余韻甫歇,那無所不在的蟬鳴便立刻涌上來,將短暫的清寂重新填滿,更顯山寺幽邃。

寺后山巒,古木參天。香樟與松柏是沉默的巨人,虬枝盤曲,奮力刺向被暑氣熏染得發白的穹頂。巨大的樹冠在高處交匯、糾纏、傾軋,織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濃綠穹廬。陽光被這固執的綠篩濾得支離破碎,化作萬千跳躍的金斑,活潑潑地撒落下來,順著起伏的山勢,在蜿蜒曲折的羊腸小徑上流淌、匯聚、奔涌,宛如天神漫不經心撒下的一地碎金,灼灼耀眼。

道明和尚立在寺門前斑駁的石階上,微微仰首。頭頂的天空被繁密的枝葉切割得七零八落,碎成一片片不規則的、晃動的藍色琉璃。他年方二十三,削發披緇已有五載。長久的青燈古佛與山野勞作,洗去了少年人的跳脫,清癯的面容上沉淀著一種與年齡不甚相符的沉穩與靜氣。洗得泛白的靛藍僧袍下,脊背挺直如崖畔孤松。一根粗礪的草繩束在腰間,懸著一柄砍柴刀,粗糙的木柄被手掌磨得油亮,那鐵青的刀刃在偶爾漏下的強光里,反射出一線冰冷銳利的光芒。

他身旁的小沙彌凈心,不過十歲光景,圓圓的腦袋剃得溜光,像顆剛洗凈的蓮子,此刻正努力踮著腳尖,小僧袍的下擺被風吹得微微晃動。他仰著脖子,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亮得驚人,專注地追逐著高枝上一只鳴唱得正歡的蟬,小小的拳頭下意識地攥緊,仿佛自己也生出了翅膀,隨時要撲進那片喧鬧的綠蔭里。稚嫩的臉龐被暑氣蒸得紅撲撲,鼻尖沁著細小的汗珠,渾然不覺這靜謐山林深處潛藏的、屬于荒野的呼吸與律動。

“凈心,莫要貪玩。”道明的聲音不高,清泉般淌過燥熱的空氣。他伸出手,指尖帶著薄繭,輕輕替小沙彌正了正歪斜扣在光腦袋上的小僧帽。那帽子邊緣有些磨損,襯得凈心的圓臉愈發稚氣。“今日需多砍些柴禾回去,明日寺里開法會,十方香客云集,火頭僧怕是三頭六臂也忙轉不開。”

凈心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朝著師兄調皮地吐了吐粉紅的舌尖,又趕忙抿住嘴,使勁點了點圓腦袋:“道明師兄放心,我定不偷懶!”他轉過身,利落地背起那個幾乎與他半身等高的、用細藤條編就的小柴筐。柴筐空著,隨著他小小的步伐輕輕晃動,撞在他單薄的背脊上,發出輕微的“篤篤”聲。他走路的姿勢帶著孩童特有的輕快雀躍,像只初入山林的小鹿。

兩人一前一后,沿著被濃蔭覆蓋的山徑,朝著向陽坡的方向行去。腳下是厚厚的落葉層,經年累月,吸飽了濕氣與時光,踩上去綿軟而富有彈性,發出沙沙的、干燥而溫柔的碎響。這聲響襯得林間更顯幽寂。空氣中浮動著濃郁的松脂清香,清冽中帶著一絲微苦,那是松針在烈日炙烤下散發出的氣息。更深層處,則是腐葉與濕潤泥土混合的、厚重沉郁的霉味,那是大地深處緩慢分解與重生的味道。然而,在這兩種熟悉的氣味之間,道明敏銳的鼻尖卻捕捉到了一絲異樣——一縷極淡、若有若無的腥氣。它像一根淬了冰的細針,無聲無息地刺破松香與腐土的氣息屏障,倏忽而至,待要仔細分辨,又消隱無蹤,只在鼻端留下一點冰冷粘稠的余悸。它淡得如同幻覺,卻又固執地提醒著它的存在。

道明的心弦莫名地繃緊了一瞬。他下意識地將寬大的手掌按上腰間柴刀那粗糙溫潤的木柄,指節微微發力。目光如無形的探針,警覺地掃過道旁枝葉交疊、光線晦暗的樹叢深處。那些濃得化不開的陰影里,仿佛有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在沉默注視。身旁的凈心對此渾然未覺,他小小的身影在光影斑駁的林間跳躍,偶爾被一束漏下的強光照亮,僧袍的布紋清晰可見。他一會兒蹲下去,好奇地用指尖撥弄草叢里一只拖著閃亮甲殼緩慢爬行的金龜子;一會兒又踮起腳,試圖夠到頭頂一串青澀的野果,口中還模仿著鳥雀發出短促的啾鳴,聲音清脆悅耳,像山澗蹦跳的清泉。

“凈心,莫離我太遠。”道明的聲音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他加快腳步,縮短了與凈心之間的距離。小沙彌聞聲回頭,看到師兄沉靜面容下那抹隱憂,便乖乖應了一聲,收斂了玩鬧的心思,小跑著緊跟在道明身后。只是那雙大眼睛,依舊不安分地左右顧盼,貪婪地捕捉著林間一切鮮活的小生靈——一只躥上樹干的松鼠,拖著蓬松的大尾巴消失在綠葉間;幾只在腐木上忙碌穿行的螞蟻;石縫里悄然綻放的一簇不知名的野花,淡紫色的花瓣在微風中輕顫。

越往向陽坡走,林木漸漸變得低矮稀疏。陽光掙脫了高大樹冠的束縛,肆無忌憚地傾瀉下來,將山石、草木、小徑都烤得滾燙。空氣仿佛凝固的油脂,悶熱得令人窒息。蟬鳴在這里達到了頂峰,匯成一股洶涌澎湃、無休無止的聲浪,沖擊著耳膜。凈心小小的身子承受不住這熱浪的侵襲,沒走多久,光潔的額頭和鼻尖便沁滿細密晶瑩的汗珠,匯聚成小溪,沿著紅撲撲的小臉滾落,滴在靛藍色的僧袍前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他大口喘著氣,腳步越來越沉,像墜了鉛塊,原本輕快的步伐變得拖沓。他望著前方蜿蜒向上、似乎永無盡頭的灼熱山路,小嘴微微撅起,貝齒無意識地咬住了下唇,留下淺淺的齒印。他又堅持著往前挪了幾步,小胸膛起伏得厲害,終于忍不住,帶著濃重的喘息和一絲委屈的哭腔開口:“道明師兄…歇、歇會兒吧…我…我走不動了…”

道明聞聲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幾乎要癱軟下去的小沙彌。他抬頭望了望天,日頭已近中天,高懸于澄澈得刺眼的藍幕之上,將萬道金箭無情地投射下來,照得人眼前發花,裸露的皮膚陣陣灼痛。他又舉目望向更前方的山路,地勢漸陡,林木重新變得濃密,陽光被阻擋在外,投下大片大片墨綠近黑的陰影,深邃幽暗,仿佛無數蟄伏巨獸的巢穴,藏著山林最古老、最不可言說的秘密。那若有若無的腥氣,似乎也在這片濃蔭前變得清晰了些許。他眉頭微蹙,沉吟片刻,目光掃過凈心汗濕通紅的小臉和微微發顫的小腿,終是點了點頭,聲音低沉:“好。就在此處歇息,莫要深入林中。”他指向路邊一塊相對平坦開闊、被幾塊巨大山石半圍著的林間空地。這里視野尚可,能清晰看到來路。

凈心如蒙大赦,歡呼一聲,小小的身子立刻軟了下來,幾乎是踉蹌著奔向空地中央。他迫不及待地卸下肩上的小柴筐,藤筐落在厚厚的落葉上,發出一聲悶響。道明也放下自己沉重的柴筐,從懷中取出一個用厚實粗布縫制、被體溫焐得微溫的水囊,拔開木塞,遞給癱坐在地上、正用手背胡亂抹汗的凈心:“喝些水,緩一緩。歇夠了便動手砍柴,早些回去為是。”

凈心接過水囊,雙手捧住,迫不及待地仰頭,“咕嘟咕嘟”大口吞咽起來。清涼的山泉水順著喉嚨滑下,帶來一陣舒爽的顫栗。晶瑩的水珠溢出唇角,沿著他圓潤的下巴滾落,滴滴答答,打濕了胸前一片僧衣,深色的水漬迅速蔓延開。他暢快地長吁一口氣,抬起袖子抹了抹濕漉漉的嘴巴和下巴,小臉上重新煥發出光彩。就在他轉動小腦袋,好奇地打量這片暫時歇腳的領地時,目光忽然被空地邊緣一叢低矮的灌木牢牢攫住——那是一株野莓樹!碧綠的卵形葉片間,綴滿了無數瑪瑙珠子般的果實,熟透的呈現出飽滿誘人的深紅色澤,在周圍單調的綠意襯托下,紅得驚心動魄,仿佛點點凝固的火焰。

“師兄!快看!”凈心驚喜地叫出聲來,眼睛亮得驚人,方才的疲憊一掃而空,他騰地一下站起身,指著那叢野莓,聲音里滿是渴望的雀躍,“是野莓!又大又紅!我去摘些來吃好不好?就一小會兒!”他伸出一根短短的小指頭,比劃著“一小會兒”的程度,滿臉都是純然的期待。

道明此時正彎腰俯身,仔細檢查著柴刀的刀柄是否牢固,刀刃有無卷口。陽光照在他微蹙的眉心和專注的側臉上。聽到凈心的請求,他并未抬頭,只是沉聲應道:“莫跑遠了,就在這附近摘取,須臾便回。仔細荊棘,莫要劃傷手腳。”

“嗯!知道啦!”凈心歡快地應著,小小的身影已經像只被驚動的小雀,蹦跳著朝那叢紅艷艷的野莓奔去。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甜蜜的誘惑所吸引,小小的心里只想著那酸甜的汁液在舌尖迸開的滋味。他全然沒有留意到,就在他奔向野莓樹的路徑上,一大片看似平坦厚實的落葉層下,無聲地隱藏著一個陡峭的土石斜坡。那斜坡的邊緣被經年的腐葉虛虛掩蓋著,構成一個致命的陷阱。他小小的僧鞋踩踏其上,表層的枯葉“簌啦”一聲松動滑塌!

“哎喲——!”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尖叫陡然撕裂林間的喧囂。凈心只覺得腳下猛地一空,天旋地轉!小小的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如同斷了線的木偶,順著那陡峭的斜坡,在一片飛揚的枯枝敗葉和碎石泥土中,不受控制地翻滾而下!那斜坡之下,嶙峋的怪石如同猙獰的獸牙,叢生的荊棘銳利如針,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不祥的寒光!

主站蜘蛛池模板: 崇阳县| 西乌珠穆沁旗| 汕尾市| 庄河市| 米泉市| 辛集市| 白银市| 桐乡市| 广宁县| 龙里县| 龙里县| 大邑县| 都匀市| 尼玛县| 临海市| 岳普湖县| 乳山市| 昭通市| 炎陵县| 法库县| 广灵县| 巴马| 隆安县| 仪陇县| 胶州市| 嘉义市| 仁怀市| 杭锦旗| 凤台县| 黄石市| 遂溪县| 南阳市| 石阡县| 潮州市| 苍溪县| 乌鲁木齐市| 延长县| 崇州市| 平乐县| 景洪市| 根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