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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唬嘯山林 1.9 生死和解

1.9生死和解

正午的陽光,如同熔化的金液,慷慨地潑灑在這片被仇恨與鮮血浸染的山坳之上。慧遠大師剛剛為母虎處理完那猙獰可怖的傷口,空氣中濃烈的腐臭與血腥尚未完全散去,又被苦澀清新的草藥氣息所中和。母虎巨大的頭顱低垂著,琥珀色的眼瞳中,狂暴的戾氣已被深沉的疲憊與一種近乎麻木的順從所取代,它粗重的喘息也平緩了許多,只是身體仍因劇痛而微微顫抖。

慧遠大師的目光,如同最溫柔的溪流,緩緩流淌過母虎瘦骨嶙峋的身軀,最終落在那只懵懂無知的小生命身上。他沉默片刻,聲音放得極輕,仿佛怕驚擾了這來之不易的寧靜:“它的幼崽呢?可還安好?”這詢問,不僅僅是對現狀的關切,更是對這場因果孽緣中所有逝去與幸存生靈的悲憫。

母虎似乎聽懂了這簡單的音節。它艱難地轉動巨大的頭顱,頸部的肌肉因動作牽動傷口而抽搐了一下。它望向身后那幽深黑暗的洞穴,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其低柔、帶著母性特有溫存的呼喚。那呼喚聲,與它此前的咆哮嘶吼判若云泥,如同疲憊歸巢的倦鳥發出的輕啼。

洞穴深處,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滾動了一下。片刻之后,一個小小的、毛茸茸的、帶著淺淡金色條紋的身影,怯生生地探了出來。那是一只幼虎!它的體型比家貓大不了多少,身上的斑斕條紋尚未完全長開,顯得模糊而柔軟。一雙眼睛如同初晨洗過的晴空,是世間最純凈、最澄澈的湛藍色,此刻正充滿好奇與一絲不安地打量著洞外刺眼的光線和陌生的身影。它似乎有些猶豫,在原地踟躕著,發出細弱的“嗷嗚”聲。

母虎再次發出那溫柔的呼喚,帶著鼓勵和安撫。小幼虎仿佛得到了勇氣,終于邁開了蹣跚的腳步,踉踉蹌蹌地、跌跌撞撞地奔向母親的懷抱。它小小的身軀在崎嶇不平的地面上顯得有些笨拙,好幾次幾乎摔倒。終于,它撲到了母親巨大的前爪旁,立刻將毛茸茸的小腦袋埋進去,用力地蹭著,發出滿足的、如同小奶貓般的呼嚕聲。這稚嫩的生命,是母虎在無邊仇恨與巨大痛苦中,唯一殘存的光亮和支撐。

這幅舐犢情深的畫面,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穿了王獵戶心中那道用麻木和仇恨筑起的最后堤壩!

“哇——!”

一聲壓抑到極致、終于無法控制的悲嚎,如同受傷野獸的哀鳴,猛地從王獵戶喉嚨里爆發出來!這個鐵塔般、臉上帶著猙獰爪痕的硬漢,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雙膝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巖石地面上!“噗通”一聲悶響,膝蓋瞬間滲出鮮血!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再也無法支撐,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混雜著泥土和臉上的污垢,大顆大顆地、滾燙地砸落在身下的巖石上,留下深色的印記。

“俺……俺對不起你們啊……!!!”他的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嘔出來的血塊,“俺……俺不是人!俺是畜生!俺造了大孽啊——!!!”

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王獵戶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解開了腰間那個他視若珍寶、又如同詛咒般日夜灼燒他靈魂的皮扣。他雙手捧起那塊硝制得油光水滑、只有巴掌大小、金色底色上帶著稚嫩黑色條紋的幼虎皮。那柔軟的皮毛,此刻在他手中卻重逾千斤!他不再看那皮毛一眼,仿佛那上面沾染著地獄的業火。他雙膝跪行,挪動到母虎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將那小小的、象征著無盡罪孽與仇恨源頭的幼虎皮,無比鄭重地、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虔誠,輕輕放在了布滿碎石和枯葉的地面上。

“這是……你的孩子……”王獵戶的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調,額頭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冰冷的巖石上,發出“咚咚”的悶響,鮮紅的血漬迅速在他額前綻開,與淚水、泥土混在一起,顯得格外刺目,“俺……俺還給你……俺錯了……俺真的錯了啊……求求你……饒了俺……饒了俺們村子吧……”那卑微的姿態,那發自靈魂深處的懺悔,讓所有目睹的村民都感到一陣心酸與震撼。

母虎巨大的身軀猛地一僵!它那因虛弱而略顯渾濁的琥珀色瞳孔,瞬間聚焦在那塊小小的幼虎皮上!它低下頭,巨大的鼻翼急促地翕動著,發出沉重而痛苦的喘息。它小心翼翼地、無比輕柔地嗅聞著那塊皮毛。那上面,早已沒有了它熟悉的孩子那鮮活溫暖的氣息,只殘留著硝制后的刺鼻氣味和……深入骨髓的死亡印記。然而,血脈相連的感應,讓它瞬間認出了這皮毛的主人!那個在它眼前被奪走、被剝皮的骨肉!

“嗚——嗷——!!!”

一聲凄厲到足以撕裂靈魂的哀鳴,猛地從母虎喉嚨深處迸發出來!那聲音不再是憤怒的咆哮,而是凝聚了所有喪子之痛、所有絕望思念的悲慟長嘯!巨大的頭顱痛苦地揚起,對著蒼茫的天空,仿佛在向無形的命運發出泣血的控訴!滾燙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從它那雙飽經滄桑的虎目中洶涌而出,浸濕了它臉頰兩側的皮毛!它低下頭,伸出粗糙而巨大的舌頭,一遍又一遍地、無比溫柔地舔舐著依偎在它身邊那只懵懂小老虎的腦袋,仿佛要將對那個逝去孩子的所有思念和愛,加倍傾注在這個僅存的骨肉身上。每一次舔舐,都帶著無盡的悲傷和劫后余生的珍視。

而那只懵懂的小幼虎,對那塊放在地上的、屬于它逝去兄姊的皮毛卻毫無興趣。它湛藍色的大眼睛好奇地轉動著,似乎被眼前這個穿著灰色袍子、散發著平和氣息的人類所吸引。它掙脫了母親的舔舐,搖搖晃晃地、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天真,竟踉蹌著走到了慧遠的腳邊。它用毛茸茸的小腦袋,試探性地、輕輕地蹭了蹭慧遠那雙沾滿泥土的舊僧鞋,然后仰起頭,發出細弱而稚嫩的“嗷嗚”聲,仿佛在尋求關注和撫摸。

這充滿靈性、跨越物種界限的一幕,讓所有屏息凝神的村民心頭都為之顫動!

慧遠大師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極其深沉、仿佛融化了所有悲苦的悲憫微笑。他緩緩蹲下身,絲毫不在意自己尊貴的身份,伸出枯瘦卻異常穩定的手,極其輕柔地、充滿愛意地撫摸著幼虎那溫軟而充滿彈性的脊背。幼虎舒服地瞇起了湛藍色的眼睛,喉嚨里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慧遠抬起頭,目光如同穿透迷霧的晨曦,掃過周圍每一個神情復雜、內心翻江倒海的村民。他的聲音不高,卻蘊含著一種直抵人心的力量,在寂靜的山谷中清晰地回蕩:

“萬物有靈,眾生平等。螻蟻惜命,虎豹亦然。世間生靈,無論大小強弱,莫不貪生而懼死,戀生而畏亡。此乃天道,亦是佛性之基。”他頓了頓,目光變得無比凝重,如同在宣示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今日,若你們因恐懼而舉刀,因仇恨而殺虎,看似斬斷一害,實則種下惡因。它若殞命,其幼崽必承此恨,待其長成,利爪尖牙磨礪而成,復仇之念便如附骨之疽!它們的目標,將不再是牛羊,而是你們的妻子兒女,你們的子孫后代!此恨綿綿,代代相尋,殺戮輪回,永無休止!今日之血,便是他日子孫之淚!這片山林,將永陷血海,再無寧日!”

他的話語如同洪鐘大呂,重重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那些原本因恐懼而緊握武器的手,不知不覺間已松開了力道。村民們臉上的戾氣徹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后怕和一種前所未有的明悟。他們仿佛看到了未來,自己的后代在虎爪下哀嚎的恐怖景象,那比眼前的死亡更令人絕望!

慧遠的目光,最終落回到額頭染血、跪地不起的王獵戶身上,聲音帶著一種引導靈魂的莊嚴:“王施主,因果昭彰,業報分明。你今日已知罪孽深重,痛哭懺悔。然,懺悔非是空言,需有行止。你可愿意,為你三年前射殺幼虎、剝其皮毛之惡行,真誠懺悔?你可愿意,為你種下此惡因,引來母虎復仇,導致村鄰牲畜損失、張栓柱慘死之業果,承擔罪責?你可愿意,為了斬斷這血腥的輪回,為了你子孫后代的安寧,行贖罪之舉?”

王獵戶猛地抬起頭,額上的鮮血順著鼻梁流下,他卻渾然不顧。那只獨眼中,此刻燃燒的不再是仇恨的火焰,而是一種近乎決絕的、渴望救贖的光芒!他嘶聲力竭地喊道,每一個字都如同誓言,砸在巖石上鏗鏘作響:

“愿意!俺愿意!俺王貴對天發誓!從今日起,俺終生不沾葷腥!終生不殺生靈!俺愿每日晨昏,在佛祖座前,為那枉死的虎崽誦經祈福!念《地藏經》!念《往生咒》!念到俺閉眼的那一天!求佛祖超度它早登極樂!俺愿用余生所有功德,回向給它!俺……俺還要為張栓柱那孩子……立長生牌位!俺對不起他娘啊……!”說到最后,他又一次泣不成聲,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鮮血染紅了更大一片巖石。

慧遠大師微微頷首,眼中流露出贊許與欣慰。他緩緩從寬大的僧袖中,取出那串在破曉時分贈予王獵戶的金絲楠木念珠。珠串在他手中散發著溫潤的光澤和淡淡的幽香。他并未收回,而是將其重新鄭重地交回到王獵戶沾滿血污和泥土的手中。

緊接著,慧遠又從懷中取出一個樸素的布囊。他解開系繩,里面赫然是數十串大小不一、材質各異(有普通的菩提子,也有打磨光滑的桃核、棗核),但都浸潤著歲月光澤的念珠。這些念珠,是他多年行腳、講法、度化眾生時,信眾所贈或自己隨身攜帶之物,每一串都承載著一段佛緣。

慧遠大師手持念珠布囊,緩步走向在場的每一位村民。他的腳步沉穩而莊嚴。他來到里正面前,取出一串深色的菩提子念珠,雙手奉上。里正顫抖著伸出枯瘦的手,恭敬接過,緊緊攥在掌心。他又走到昨日痛失愛子的老嫗面前,取出一串溫潤的棗核念珠,輕輕放在她冰冷的手中。老嫗渾濁的眼中淚水再次涌出,緊緊握著念珠,仿佛抓住了唯一的依靠。接著是那位失去丈夫的王寡婦,那位差點失去孩子的母親……慧遠依次而行,將一串串念珠,如同播撒菩提種子般,鄭重地分發給在場的每一位村民。

“阿彌陀佛。”當最后一位村民也恭敬地接過念珠后,慧遠大師雙手合十,聲音如同金玉相擊,帶著無上威嚴與慈悲的法旨,響徹山谷:“從今日起,此山方圓十里,劃為‘護生禁獵之地’!凡我村民,世代謹守:見虎蹤,需繞行避讓;聞虎嘯,勿驚擾靠近;山中生靈,無論大小,皆不可獵殺!此乃與虎族立約,亦是斬斷殺戮輪回之根本!”

言畢,他深邃的目光轉向那頭巨大的母虎,眼神中充滿了詢問與期許:“山中王者,你可答應?你可愿放下舊恨,約束自身與幼崽,永不再傷人害命?若人無害虎之心,虎亦絕傷人之意?”

母虎靜靜地臥在原地,巨大的頭顱低垂著,溫柔地舔舐著依偎在它腹下、已經昏昏欲睡的幼崽。它似乎聽懂了慧遠的話語,也感受到了那彌漫在空氣中的、前所未有的和解意愿。它停止了舔舐,抬起頭,那雙飽經滄桑、此刻卻顯得異常平靜的琥珀色眼瞳,深深地望向慧遠,又緩緩掃過那些手持念珠、神情緊張卻又帶著期盼的村民,最后,目光在王獵戶額頭那片刺目的血污和他手中緊握的金絲楠木念珠上停留了片刻。

山谷間一片寂靜,只有風聲在耳畔低語。時間仿佛被拉長。良久,母虎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沉悠長的嗚咽。那聲音,不再有絲毫暴戾,反而充滿了如釋重負的疲憊和一種……如同嘆息般的應允。它再次低下頭,用巨大的頭顱輕輕碰了碰身邊熟睡的小虎,仿佛在無聲地告誡。然后,它便安靜地伏臥下來,閉上了眼睛,仿佛將這沉重的承諾,融入了這片生養它、也折磨它的山林之中。

“嗚——”

山風適時地掠過松林,卷起陣陣雄渾而深沉的松濤。那聲音,如同萬千僧侶在齊聲誦經,又如同天地在為這場跨越物種、消弭仇恨、終結輪回的生死和解,發出宏大的回響與見證。

慧遠大師緩緩站起身,僧袍在風中飄然欲飛。他望向遠方,廬山主峰在云霧繚繞中若隱若現,陽光穿透云層,灑下道道金色的光柱,將群峰染成一片圣潔的金色,宛如傳說中的佛國仙境,充滿了無盡的祥和與莊嚴。

他雙手合十,昂首向天,清亮而充滿慈悲力量的誦經聲,如同天籟之音,從他口中朗朗而出,在空曠的山谷間悠揚回蕩,與松濤應和,直上云霄:

“南無藥師琉璃光如來……彼世尊藥師琉璃光如來本行菩薩道時,發十二大愿,令諸有情,所求皆得……”

梵音莊嚴,滌蕩著山林間的血腥與戾氣,洗滌著每一個在場生靈的心靈。

王獵戶靜靜地聽著這滌蕩靈魂的梵音,臉上的血淚漸漸干涸。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那柄插在泥土中、象征著殺戮與仇恨的厚背砍山刀旁。他沒有拔起它,而是伸出雙手,握住了冰冷的刀柄。然后,他運足全身力氣,將刀刃更深、更穩地插入了堅實的土地深處!直至刀柄幾乎與地面齊平,只留下那截纏繞著褪色紅纓的刀柄末端,裸露在陽光與山風之中。

那褪色的紅纓,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如同戰場上最后一面降下的旗幟,又如同涅槃后浴火重生的鳳凰尾羽,在金色的陽光下,無聲地宣告著一個舊時代的終結,和一個以慈悲與和解為基石的新契約的誕生。刀柄插入大地,如同一個永恒的界碑,將仇恨深深埋葬,將和平的種子,深深植入這片飽經滄桑的廬山沃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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