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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虎嘯山林 1.10 東林晨鐘

1.10東林晨鐘

當慧遠大師與王獵戶一行人重返東林寺山門時,悠長、渾厚、滌蕩心靈的鐘聲,正自大雄寶殿前的鐘樓沛然響起。

“鐺——”

“鐺——”

“鐺——”

洪鐘之音,由青銅鑄就的鐘體內磅礴而出,初時沉雄厚重,仿佛凝聚了整座廬山的重量,瞬間穿透薄霧,震蕩著清冽的空氣。隨后,聲波層層擴散,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漾開一圈圈無形的漣漪。音浪撞擊在寺院的土黃色院墻、青灰色的殿宇飛檐、蒼勁的古松枝干上,發出細微的回響,又遠遠地傳向山谷深處,與潺潺的溪流、啁啾的晨鳥應和,最終融入那無垠的蒼穹。這鐘聲,既是喚醒沉睡寺院的號令,更是滌蕩塵心、開啟智慧之門的梵音,一聲聲,如同無形的甘露,灑落在每一個剛剛經歷過生死震撼、心靈亟待安撫的靈魂之上。

慧遠大師駐足于大雄寶殿前寬闊的庭院中央。熹微的晨光穿透薄霧,溫柔地灑在他清癯而寧靜的面容上,仿佛為他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輝。他深邃的目光,靜靜地凝視著眼前正在上演的一幕——一場無聲的、關于懺悔、和解與新生的莊嚴儀式。

庭院中央,那株虬枝盤曲、見證過無數晨昏的六朝古松下,泥土被小心翼翼地掘開了一個方正的淺坑。王獵戶——這個昨日還滿身殺伐之氣的漢子,此刻神情肅穆,如同捧著一件無價的圣物。他雙手托著那塊硝制精良、卻承載著無盡罪孽與血淚的幼虎皮。他不再低頭,那只完好的右眼中,沒有了兇戾,沒有了恐懼,只剩下一種近乎虔誠的凝重與深沉的哀傷。他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將那塊小小的皮毛放入坑中,動作輕柔得如同安放一個初生的嬰兒。泥土被一捧一捧地覆蓋上去,由里正、由幾位村中長者、由王獵戶自己,共同完成。沒有言語,只有鐵鍬與泥土摩擦的沙沙聲,以及每個人沉重而壓抑的呼吸。當最后一捧土覆上,輕輕拍實,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土丘在古松的蔭蔽下形成。這土丘之下,埋葬的不僅是一塊皮毛,更是一個血腥輪回的起點,一份被放下的滔天仇恨。松針無聲地飄落,如同天然的祭奠。

與此同時,大雄寶殿內,香煙繚繞,肅穆莊嚴。鎏金的佛像在搖曳的燭火中低眉垂目,面容慈悲而祥和。村民們,無論男女老幼,在慧靜、慧安等僧人的引導下,依次有序地步入殿內。他們不再帶著昨日的驚恐、憤怒與絕望,臉上是一種劫后余生的平靜,以及對未來隱隱的期盼。每個人都從慧遠大師那里得到了一串念珠,此刻緊緊攥在手中,仿佛握著通往安寧的鑰匙。

他們依次在佛像前的蒲團上虔誠跪拜。點燃線香,青煙裊裊升起,帶著檀香的清芬,在肅穆的殿堂中盤旋、升騰,最終消散在從高窗透入的晨光里。這青煙,如同眾生的祈愿,有形而短暫,卻又寄托著無形而恒久的希望。有人合掌默禱,祈求逝者安息;有人低聲念誦著剛剛學會的佛號,祈求家宅平安;有人則只是深深地俯首,將額頭貼在冰冷的蒲團上,讓淚水無聲地浸潤。

那位昨日痛失愛子、哭嚎至昏厥的老嫗,此刻也跪在一個蒲團上。她的背脊佝僂得厲害,如同被巨大的悲傷壓彎的枯枝。淚水依舊在她布滿溝壑的臉上縱橫流淌,浸濕了衣襟。然而,那撕心裂肺、令人心碎的哀嚎已然消失。她只是無聲地啜泣著,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對著莊嚴的佛像,對著冥冥之中的兒子,發出極其輕微、如同耳語般的呢喃:“栓柱……我的兒啊……娘想你……你在那邊……好好的……別掛念娘……大師說了……放下……放下……”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充滿了無盡的思念,卻也多了一份被佛力撫慰后的、帶著巨大傷痛的平靜。那緊握念珠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那是她與另一個世界唯一的聯系,是她支撐自己活下去的最后力量。

道明侍立在慧遠大師身側稍后的位置。年輕僧人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殿宇的飛檐,投向寺院后方那巍峨連綿、在晨霧中逐漸清晰的青翠山巒。那里,是昨日驚心動魄的源頭,是血腥與慈悲交織的戰場,是仇恨被放下、契約被締結的圣地。他清澈的眼眸中,依舊殘留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恍惚和后怕,忍不住低聲問道,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對未知的憂慮和對師父智慧的依賴:

“師父……那老虎……那頭母虎,還有它的幼崽……它們……它們真的能信守承諾,從此……不再傷人了嗎?山野猛獸,野性難馴,萬一……”

慧遠大師的目光并未離開殿前那座巨大的青銅香爐。爐中,新添的香木正在靜靜地燃燒,青白色的煙霧如同靈蛇般裊裊升起,在清冷的晨光中盤旋、舒展、變幻著無窮的姿態,最終消散于無形,融入那無垠的虛空。這景象,蘊含著最深邃的佛理——諸行無常,諸法無我。

“道明,”慧遠的聲音平和而沉穩,如同那裊裊升騰又終歸消散的香煙,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淡然與篤定,“你且看這香煙,聚散無定,幻化萬千,終歸于空。世間萬物,緣起緣滅,莫不如此。那猛虎之兇性,亦如這濃煙烈火,熾盛時足以焚毀一切。然,當仇恨的薪柴燃盡,當復仇的火焰被慈悲的清泉澆熄,那暴戾的濃煙自會散去。”他緩緩抬起手,輕輕拍在道明略顯單薄的肩膀上,那枯瘦的手掌卻傳遞著磐石般的力量與溫暖。

“此刻,在那幽深的山林之中,慈悲的種子已然播下。”慧遠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山巒的阻隔,看到了那頭正在舔舐傷口、守護幼崽的母虎,“它經歷了喪子之痛,嘗盡了仇恨的毒火,也感受過傷病的折磨與瀕死的絕望。它更在昨日,于劇痛與虛弱之中,體會到了放下武器的人類帶來的、并非傷害的觸碰與療愈。這份經歷,如同苦海中的舟楫,讓它得以窺見仇恨之外的另一條路徑——一條可以保全自己、也保全骨肉的生路。當它選擇接受療傷,選擇用一聲嗚咽回應契約,那暴戾的種子便已枯萎,而慈悲的嫩芽,便已在它傷痕累累的心田深處,悄然萌發。”

他收回目光,看向道明年輕而充滿求知欲的臉龐,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引導:“去藏經閣,將《妙法蓮華經》取來。今日早課之后,為師將在法堂,為四眾弟子,更為山下這些飽受驚惶的善信,開講‘因果’真諦。讓這晨鐘梵唄之聲,這智慧法雨之言,徹底洗去昨日的血腥,滋養那剛剛萌芽的慈悲善根。”

“是,師父!”道明眼中疑慮盡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澄澈的明悟和堅定的信念。他雙手合十,深深一躬,隨即轉身,步履輕快而沉穩地向藏經閣方向走去。灰色的僧袍在晨風中飄動,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與使命感。

此時,籠罩廬山的最后一絲薄霧也徹底散去。金色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將東林寺的殿宇、庭院、古松,乃至遠處的層巒疊嶂,都映照得一片通明,青翠欲滴。山嵐褪盡,廬山顯露出它本真的、磅礴而秀美的容顏,如同被佛光徹底洗凈。

寺外,一只羽翼鮮亮、小巧玲瓏的山雀,被這清朗的晨光與悠揚的鐘聲吸引,“嘰嘰喳喳”地歡叫著,輕盈地落在了六朝古松那蒼勁盤曲的枝頭。它靈巧地跳躍著,烏黑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樹下那個新隆起的小小土丘。它的跳動,驚擾了枝頭幾片早已被秋霜染紅、卻因昨日的動蕩而未及飄落的楓葉。其中幾片最是鮮紅如火的葉子,脫離了枝頭的牽絆,在晨風中打著優雅的旋兒,如同幾只翩躚的紅蝶,輕盈地、緩緩地飄落。

其中一片最大的、色澤最為濃烈的楓葉,不偏不倚,恰好覆蓋在掩埋幼虎皮的那個小小土丘之上。那片耀眼的紅,如同最溫暖的絨毯,又似一朵無聲綻放的彼岸之花,溫柔地覆蓋了那深埋地下的、屬于逝去生命的冰冷印記。這自然的饋贈,仿佛天地也在為這場跨越生死、消弭仇恨、締結和平的艱難和解,獻上它無聲而莊重的祝福與加冕。

“鐺——”

最后一聲晨鐘的余韻,如同投入湖心的最后一圈漣漪,悠長、清越、空靈,在明凈的山谷間裊裊回蕩,久久不息,最終融入那無邊的蔚藍蒼穹。

慧遠大師立于殿前,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之中。他緩緩抬起雙手,在胸前莊嚴合十。寬大的僧袖自然垂落,露出枯瘦卻充滿力量的手腕。他微微昂首,目光穿越澄澈的天空,投向那東方初升的、充滿無限生機的朝陽。他的嘴唇無聲地開闔,心中默誦著那源自無量慈悲、承載著無上宏愿的回向文句,每一個字都凝聚著最深沉的力量與期盼:

“愿以此功德,平等施一切。同發菩提心,往生安樂國。”

這無聲的祈愿,如同最純凈的種子,乘著晨鐘的余韻,乘著裊裊的香煙,乘著山間的清風,向著十方法界,向著過去未來一切飽受仇恨與殺戮之苦的有情眾生,向著那片傳說中無有眾苦、但受諸樂的西方凈土,悠悠傳遞而去。東林寺的晨光,在這一刻,仿佛也蘊含著無盡的慈悲與解脫的希望,永恒地定格在這片歷經劫波、終歸寧靜的廬山凈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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