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風雨欲來 4.9 慈光破暗
- 山君聽禪
- 廬山風云
- 3682字
- 2025-08-08 09:27:29
4.9慈光破暗
慧遠肩頭的鮮血浸透了灰色僧袍,在蒼白的肌膚上洇開,像一朵在寒夜中驟然綻放的曼陀羅,妖冶而凄絕。山君的舌頭粗糙如砂紙,卻帶著奇異的輕柔,一下下舔舐著傷口。溫熱的唾液混著血絲,在黎明前的冷風中散發出淡淡的鐵銹味,那氣味里既有野性的腥膻,又藏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溫柔。它喉嚨里溢出斷斷續續的嗚咽,如同幼獸在暴雨中失去母獸的悲鳴,震得溪畔的落葉簌簌飄落。其中一片恰好落在慧遠顫抖的手背上,葉脈清晰如掌紋,像一只遲來的安慰的手。
慧遠的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視線卻始終沒有離開山君琥珀色的眼睛。那雙眼曾在三年前燃著滔天恨意,此刻卻盛滿了痛楚與溫順,仿佛有兩汪清泉在金色的皮毛下涌動。他想起初次見它時,這頭猛虎正守著被獵人掏走的幼崽骸骨,在山洞里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獠牙上還掛著未干的血漬。而現在,它龐大的身軀如同一座金色的山,將自己護在身下,爪尖明明能輕易撕裂巖石,卻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傷口。
“太、太守大人,這……”張彪握著刀柄的手不住顫抖,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幾乎要嵌進木頭里。他從軍十余年,見過猛虎撕碎戰馬的慘烈,也聽過獵戶被獸爪開膛的哀嚎,卻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百獸之王竟像家犬般依偎在僧人身邊,眼中甚至能看到淚光。“這虎……竟真能通人性?”他的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顫,仿佛在質疑自己多年來對野獸的認知。那些關于“猛虎食人”的傳說,此刻在山君溫順的眼神里碎成了粉末。
殷凝之臉色鐵青,指節抵著腰間的玉佩,冰涼的觸感也壓不住心頭的灼痛。他盯著山君眼中的淚光,忽然想起方才王獵戶的吶喊和散落的弩機零件。那些鐵器上刻著的“鎮南將軍府”字樣,在火光中泛著冷光,像一把鋒利的刀,劃破了王獵戶心中對官場的模糊認知。他又想起自己年少時隨父巡獵,曾在雪地里目睹母鹿為護幼崽,故意撞向獵人的箭鏃——那臨死前回望幼鹿的眼神,與眼前的山君如出一轍,既有母性的溫柔,又藏著赴死的決絕。
“諸位!”劉遺民的聲音突然撕裂了凝滯的空氣。他猛地扯開衣領,露出心口猙獰的傷疤,那傷疤從鎖骨蔓延到心口,像一條扭曲的蜈蚣,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刺眼。“此疤,乃三年前獵虎時所留!”他的聲音嘶啞如破鑼,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那時我等為求財貨,圍殺母虎,幼崽哀鳴三日方絕!今日之禍,非山君之過,乃我等貪嗔癡之果!”
人群中有人倒吸冷氣,有人低頭私語。三年前那場圍獵,多少人賺得盆滿缽滿?多少皮毛被送進將軍府,換來了官階與銀錢?此刻被劉遺民當眾揭開,那些藏在光鮮外衣下的血腥,突然變得滾燙起來。
劉遺民踉蹌著指向錢萬金的尸體,尸身旁散落的玉牌在火光中閃爍,上面的“鎮南”二字清晰可見。“看他腰間玉牌!鎮南將軍府秘制!”他猛地提高音量,震得火把上的火星簌簌掉落,“他們以‘龍虎金丹’為名,行盜獵之實!虎骨、鹿茸、麝香……哪一樣不是從這廬山生靈身上剜下來的?山君殺他,是護家園,是報血仇!慧遠大師擋箭,是護眾生,是渡嗔怨!”
人群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如同秋風吹過麥田,帶著震驚與恍然。王獵戶突然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巖石上,發出“咚”的悶響,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將顱骨磕碎。“慧遠大師!我……我錯了!”他的聲音哽咽著,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三年前我……我也在圍獵的隊伍里!”
他想起那個雪夜,自己舉起獵弓,瞄準了那頭護著幼崽的母虎。母虎的前爪已經被陷阱夾斷,鮮血染紅了雪地,卻還是死死擋在幼崽身前,眼中沒有兇戾,只有哀求。他當時只想著虎皮能換多少糧食,卻沒看見母虎眼中的絕望。更沒料到,半年后兒子上山采藥,再也沒回來——官府說他被老虎吃了,可現在想來,那散落的弩機零件,那刻著“鎮南將軍府”的鐵器,分明與兒子失蹤前帶回的“工錢”上的印記一模一樣!
“我兒子……他不是被虎吃的,是被他們……被他們害死的啊!”王獵戶的哭聲像困在甕中的野獸,淚水砸在染血的泥土上,開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很快又被新的血漬浸透。
山君忽然抬起頭,琥珀色的目光掃過人群。眾人下意識地后退,有人舉起了柴刀,有人握緊了木棍,呼吸聲在寂靜的山林里格外清晰。它的目光最后落在王獵戶身上,沒有仇恨,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然后,它緩緩起身,龐大的身軀在火光中投下巨大的陰影,眾人驚呼著后退,腳步聲和驚呼聲打破了山林的寂靜。卻見它只是將頭輕輕靠在慧遠膝頭,如同一只撒嬌的巨犬,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呼嚕聲,震得慧遠的僧袍輕輕顫動。
“山君,”慧遠艱難地抬手,指尖劃過它額間的斑紋,那里有一道淺疤,是三年前他為受傷的幼崽敷藥時,被母虎誤抓傷的,“還記得第一次見你,你護著幼崽的骸骨,眼里全是仇恨。如今……”他咳嗽著,鮮血染紅了山君的皮毛,每一滴血都像是落在眾人心里的重錘,“該放下了。仇恨如大火,灼傷的終是自己。”
山君低鳴著搖頭,尾巴煩躁地掃過地面,帶起一陣塵土。它的利爪無意識地刨著巖石,竟在堅硬的石面上刻出一道深深的痕跡,仿佛在訴說著心中的不甘。那些被剝走的虎皮,那些被斬斷的虎骨,那些在陷阱中哀鳴的同伴,怎能說忘就忘?
慧遠笑了,那笑容里帶著慈悲與釋然,他從懷中取出一串佛珠,每一顆珠子都被摩挲得溫潤光滑,邊緣泛著柔和的光澤。“此珠伴我二十載,今贈汝為記。”他的聲音輕得像羽毛,“若念舊情,便守這廬山生靈,莫再殺生。”他輕輕將佛珠套在山君脖頸間,紫檀木的珠子在火光中泛著柔和的光,如同籠罩著一層神圣的光暈。
恒玄望著這一幕,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東林寺,慧遠對他說的話:“佛無靈驗,靈驗在人心。”那時他還嗤之以鼻,覺得不過是僧人的空談。可此刻看著慧遠染血的袈裟,看著山君眼中的淚光,看著王獵戶悔恨的叩首,他突然明白,所謂“靈驗”,原是人心底的善與惡在較量。
他轉身對張彪低語:“撤兵吧。”
張彪愣住,眼中滿是疑惑:“大人,可是太守府那邊……錢萬金是將軍府的人,我們若是放了傷他的猛虎,怕是不好交代。”
“若再逼殺此虎,”恒玄望著慧遠肩頭不斷滲出的血,聲音低沉得像山澗的石頭,“本官有何面目面對廬山百姓?又有何面目面對鎮南將軍、面對自己?”他想起年少時讀的《道德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人心若也不仁,與禽獸何異?
晨光漸亮時,山君終于松開護著慧遠的身軀。它昂首望向東方,那里正泛起魚肚白,云層被染成淡淡的金紅色,預示著新的一天即將到來。它發出一聲悠長的嘯聲,聲浪卷過山林,驚起無數飛鳥,翅膀拍打空氣的聲音如同驟雨。嘯聲里沒有了往日的暴戾,卻多了幾分蒼涼與釋然,像是在與過去告別,又像是在許下承諾。
嘯聲未落,它已躍過虎溪,金色的身影在晨霧中漸行漸遠,唯有頸間佛珠的微光,如同一顆跳動的星辰,在霧靄中若隱若現,指引著方向。
“緣盡于此,汝當歸去……”慧遠望著山君消失的方向,輕聲念誦,聲音里帶著不舍與祝福。道明攙扶著師父起身,發現他掌心還攥著幾根虎毛,混著血絲,竟凝成一朵蓮花的形狀,紋路清晰,仿佛是上天對這場慈悲救贖的印證。
人群散去時,王獵戶留在虎溪邊。他從懷中掏出半塊錢袋,上面繡著的“濟”字已經被血漬浸透。這是兒子失蹤前給他的,說是在將軍府的“藥坊”做工賺的。他曾以為是兒子的孝心,此刻才知是用山林生靈的性命換來的。他將錢袋扔進溪流,水面蕩起漣漪,映出他滄桑的臉和遠處東林寺的飛檐。晨風吹過,他忽然明白,慧遠度化的何止是山君,更是他們這些被仇恨蒙住雙眼的人。仇恨如同枷鎖,而慈悲才是解開枷鎖的鑰匙。
是夜,東林寺的禪房里,慧遠的咳嗽聲一聲比一聲劇烈,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道明守在床前,看著師父咳出的血染紅了白帕,眼淚忍不住掉下來:“師父,您歇歇吧,藥馬上就熬好了。”
慧遠擺了擺手,呼吸微弱:“無礙……只是舊疾罷了。”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夜色如墨,廬山的輪廓在月光下若隱若現。忽然,他聽見后山傳來若有若無的虎嘯,那聲音低沉而悠長,不再有往日的戾氣,反而帶著幾分守護的意味,如同他每日清晨的誦經聲,輕輕叩擊著世人的心門。
慧遠睜開眼,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知道,山君并未真正離去。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守護著這片山林,守護著眾生。而他,也將繼續在這條慈悲之路上走下去,哪怕前路荊棘密布,也要用佛法的光芒,照亮每一個黑暗的角落。
“道明,”慧遠輕聲道,“明日,去后山栽些菩提樹吧。”
道明點頭,眼中泛起淚光。他明白,師父是想讓慈悲的種子,在廬山的每一寸土地上生根發芽。那些被仇恨灼傷的傷口,終會被菩提的綠蔭覆蓋;那些因貪婪而荒蕪的心田,終將長出善念的幼苗。
窗外,一輪明月悄然升起,清輝灑在東林寺的飛檐上,如同鍍了一層銀霜。山風拂過,帶來陣陣松香,混著禪房里的藥味,竟生出一種安寧的氣息。仿佛是山君在遠處的問候,又像是菩提樹下的低語。
這一刻,天地寂靜。虎溪邊的血跡已被晨露洗凈,山林里的飛鳥漸漸歸巢,東林寺的鐘聲在夜色中悠悠回蕩。唯有慈悲與希望,如同山間的清泉,在夜色中靜靜流淌,漫過每一寸土地,浸潤每一顆被紅塵染污的心。
慧遠閉上眼,耳邊仿佛又響起山君的嗚咽,又看見王獵戶悔恨的淚水,又觸到那串紫檀佛珠的溫潤。他知道,這場關于仇恨與救贖的故事,不會隨著黎明的到來而結束。它會化作廬山的風,化作東林寺的雨,化作每一棵菩提樹下的蔭涼,在歲月里靜靜生長,直到慈悲的光芒,徹底驅散所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