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獵網深陷
亥時三刻的廬山像被潑了墨的宣紙,濃黑的云團在天際翻涌,將本就稀薄的月光撕成碎片,又揉成皺巴巴的銀色錫紙,勉強在嶙峋的巖壁與茂密的林間投下斑駁的光影。錢?的肥臉被松脂火把的光映得忽明忽暗,他緊攥著火把的掌心沁出冷汗,混著油脂在手腕上滑出黏膩的痕跡。兩個獵戶緊隨其后,腳踩在積了半尺厚的枯葉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驚得樹梢上的夜鳥撲棱棱飛起,在墨色天幕上劃出轉瞬即逝的弧線。
走在最前的疤臉獵戶突然頓住腳步,火把的光暈在他臉上投下猙獰的陰影——那道從眉骨延伸到下頜的蜈蚣狀傷疤,像是活過來般在火光中扭曲。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撥開一叢沾著暗色黏液的茅草,獵刀挑起一片帶血的草葉,刀身映出他眼中的狠戾:“看,虎爪印。”
焦黑的泥土上,四枚碗口大的爪印深深嵌在地里,邊緣的草莖被撕裂成絲,沾著幾撮灰褐色的虎毛。錢?喉結滾動,喉嚨里像塞了團浸了水的棉絮,堵得他喘不上氣。他揮了揮手示意散開,肥碩的身軀往松樹后縮了縮,火把的光在他青灰色的手背上跳動,照出掌心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的指節。
疤臉獵戶從背簍里拖出連環套,粗如人臂的青藤上纏著倒鉤鐵刺,在火光中閃著冷光。缺門牙的獵戶則掏出個陶罐,倒出腥臭的鹿血,混著艾草、菖蒲的碎末攪勻,小心翼翼地涂在藤蔓上。“這畜生精著呢,”缺門牙的獵戶漏著風說道,唾沫星子濺在草葉上,“三年前那回,就沒斗過它娘。”
錢?心里咯噔一下。三年前的暴雨夜他雖沒親歷,卻聽錢萬金說過——母虎被亂箭射穿胸膛時,血染紅了半條山溪,那只剛滿月的幼崽在鐵夾里發出的哀鳴,據說在江州城都能隱約聽見。他踢了踢腳下的機關木楔,沉聲道:“少廢話,趕緊弄。”
缺門牙的獵戶摸出枚竹哨,哨身被摩挲得油光锃亮。尖銳的嘯聲驟然劃破夜空,那模仿幼鹿哀鳴的音調高亢而顫抖,像根銹鐵絲刮過玻璃,在寂靜的山林里蕩出層層回音。錢?忍不住縮了縮脖子,這聲音讓他想起小時候聽的鬼故事,脊梁骨竄起一陣寒意。
山林深處的虎穴里,山君正低頭舔舐前爪的舊傷。那道三年前被鐵夾劃開的疤痕尚未褪盡,此刻被唾液浸濕,泛起淡淡的粉紅。竹哨聲像把淬了毒的匕首,猛地扎進它的心臟——暴雨夜的畫面瞬間砸來:幼崽在鐵夾中蜷縮成一團,金色的絨毛被泥水浸透,稚嫩的哀鳴穿透雨幕;母虎不顧一切沖過去,卻被獵人們的火把逼得連連后退,最后一箭射穿它的脖頸,鮮血噴濺在幼崽驚恐的臉上。
山君猛地抬頭,琥珀色的瞳孔驟然收縮。渾身的金毛根根倒豎,像鋼針般炸開,尾巴如鋼鞭般橫掃,身旁碗口粗的灌木應聲斷裂,發出“咔嚓”的脆響。它喉嚨里滾出低沉的咆哮,四爪蹬地時,堅硬的巖石被踏出淺坑,朝著聲音來源狂奔而去。沉重的身軀撞斷擋路的枯枝,激起的落葉在身后形成金色的浪濤。
錢?躲在松樹后,火把的油脂順著指縫滴落,燙在手背上冒出白煙。他竟渾然不覺,眼睛死死盯著前方的開闊地。當那道金色身影沖破樹影狂奔而來時,他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珠都沒察覺。
山君躍過第一重偽裝的陷阱時,錢?幾乎要喊出聲來。可就在落地的剎那,那龐大的身軀突然急剎,前爪懸在半空,鼻尖劇烈翕動。空氣中除了鹿血的腥甜,還有人類的汗臭、鐵器的銹味,以及……艾草和菖蒲混合的古怪氣息——那是三年前獵人用來掩蓋鐵夾氣味的草藥。
“媽的,它發現了!”疤臉獵戶咒罵著扣動弩機。弩箭帶著破空聲擦過山君耳畔,在它臉頰劃出一道血痕。鮮血順著金色的皮毛滑落,滴在泥土上,暈開一朵朵暗褐色的花。山君轉頭望向聲源,琥珀色的眼睛里燃起熊熊怒火,瞳孔收縮成細線,倒映著舉著弩箭的獵戶身影,震耳欲聾的咆哮從喉嚨深處炸開,震得頭頂樹枝上的露珠“簌簌”墜落,打在錢?的手背上,冰涼刺骨。
“放網!”錢?尖叫著抬腳踢向機關。藏在樹冠里的巨網驟然墜落,網繩纏著倒鉤鐵刺,在火光中織成一張死亡之網。千鈞一發之際,山君猛地人立而起,巨爪帶著風聲拍向網繩。“咔嚓”聲中,碗口粗的麻繩應聲而斷,鐵刺劃過它的掌心,激起一串血珠,滴落在地。可它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喉嚨里發出的低吼如同來自地獄深處的怒濤,震得錢?耳膜嗡嗡作響。
疤臉獵戶揮舞著砍山刀沖上前,刀刃在火把下泛著冷光。他剛邁出半步,就見山君的尾巴如青銅利鞭橫掃而來,重重抽在他腰間。“咔嚓”的脆響清晰可聞,那是肋骨斷裂的聲音。疤臉獵戶慘叫著飛出三丈遠,后背重重撞在巖壁上,頭骨磕在凸起的石棱上,鮮血瞬間染紅了半邊臉,他哼都沒哼一聲就癱在地上,手里的刀“哐當”落地,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缺門牙的獵戶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跑。可沒跑出兩步,就被山君的前爪按在地上。利爪穿透他的后背,扎進泥土里,他在劇痛中扭頭,正好對上老虎的眼睛。那里面燃燒的不是獸性,而是人類才有的、帶著怨毒的刻骨仇恨——像極了三年前被他一箭射穿喉嚨的母虎,臨死前望向他的眼神。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最后一口氣斷絕時,眼角還凝著一滴未落下的淚。
錢?連滾帶爬地躲進灌木叢,枯枝劃破了他的臉頰,滲出血珠。他抖著手裝填弩箭,可手指不聽使喚,鐵簇好幾次磕在箭槽上。山君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臟上,踩斷枯枝的脆響如同死神的鼓點。他忽然摸到懷中的火折子,粗糙的紙筒在掌心發燙。絕望中,他摸出火折子吹亮,點燃了身邊的干草。
濃煙騰起的剎那,他看見山君龐大的身影穿過煙霧。火光在老虎琥珀色的眼睛里跳動,那火焰讓它渾身一震——三年前的大火再次浮現:幼崽被困在燃燒的窩棚里,發出凄厲的尖叫,火舌舔舐著它金色的皮毛,最后化為焦炭。山君的身體劇烈顫抖,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嗚咽,前爪無意識地刨著地面,指甲在泥土里劃出深深的溝壑。
“別過來!”錢?尖叫著射出弩箭,可手抖得厲害,只擦破山君肩頭的皮毛。毒箭上的烏頭汁液順著傷口滲進去,山君痛得悶吼一聲,卻沒有后退。錢?趁機爬起身,剛邁出兩步就被腳下的藤蔓絆倒,后腦重重撞在一塊尖石上。眼前一黑的瞬間,他看見山君緩步靠近,龐大的身軀籠罩住他,溫熱的血滴落在他臉上——那是山君被鐵刺劃傷的掌心流的血,混著泥土,滴在他胸前繡著“濟”字的錢袋上,暈開一片暗褐。
寅時的山林被一層薄薄的晨霧籠罩,像蒙上了一層半透明的輕紗。王獵戶背著弓箭上山,竹簍里已經裝了些秋日的草藥,露水打濕了他的粗布衣衫,帶著山間特有的涼意。轉過山坳時,他忽然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來——滿地狼藉的陷阱,倒在血泊里的兩個獵戶,還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錢?。
他認出錢?腰間的“濟”字錢袋,那是濟世堂伙計的標志。心臟狂跳著湊上前,手指顫抖地探向錢?的鼻息,感覺到微弱的氣流時,才松了口氣。可當目光掃過泥土里的爪印時,他如遭雷擊——那些爪印周圍,散落著幾枚細小的幼虎牙齒,牙床上還帶著未完全脫落的牙齦組織,與三年前他從母虎窩里撿到的一模一樣。
王獵戶突然想起慧遠禪師說過的“因果”二字,膝蓋一軟跪倒在地,撞翻了身邊的藥簍。干枯的艾草撒在錢?掉落的弩箭上,露出箭桿里藏著的細小零件。他撿起一塊帶著刻痕的金屬片,晨光恰好穿透云層照在上面,“鎮南將軍府”五個字清晰可見,與他當年在母虎尸體旁撿到的半塊玉佩上的紋路分毫不差。
“原來……是這樣……”他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無盡的悔恨。遠處傳來東林寺的晨鐘聲,悠揚的鐘聲在山谷里回蕩,卻帶著幾分說不出的沉重。鐘聲里,他仿佛看見慧遠禪師帶著山君在虎溪畔聽禪的畫面,老虎溫順地伏在地上,像只聽話的貓;又仿佛看見三年前的雨夜,母虎倒在血泊中,眼睛還望著幼崽的方向。他終于明白慧遠為何總說“眾生皆有佛性”——人類的貪婪和殺戮,才是真正披著人皮的“惡獸”。
東林寺禪房內,慧遠正在蒲團上打坐。晨露順著窗欞滑落,滴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突然,他劇烈地咳嗽起來,鮮紅的血珠從嘴角溢出,滴在手中的紫檀佛珠上,像落在深潭里的石子,暈開一圈圈暗紅。道明慌忙扶住師父,只見老和尚面色蒼白如紙,額角沁著冷汗,單薄的僧袍被冷汗浸透,貼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骨形。
“師父!”道明急得眼圈發紅,想去叫醫僧,卻被慧遠拉住。老和尚喘了口氣,強撐著露出一絲微笑:“無妨……山君動了殺念,嗔心起,業火生啊。”他示意道明取來《涅槃經》,枯瘦的手指沾著血,輕輕撫過泛黃的經卷封面,“當年山君幼崽被屠,母虎臨終前將它托付于我,本想以佛法化解它的戾氣,如今看來……終究還是沒能逃過因果循環。”
他望向窗外漸白的天色,晨光正從云層的縫隙中擠進來,在地上投下狹長的光斑。“去后山準備香燭吧,”慧遠輕聲嘆道,聲音里帶著疲憊,“今日要為山君誦經祈福,也為那些沉淪苦海的眾生。”
道明匆匆取來香燭,回頭時看見師父正望著門框出神。那上面還留著山君昨夜蹭過的痕跡,沾著少許暗紅的血跡。慧遠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仿佛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忽然露出一抹苦澀的笑——他知道,鎮南將軍府的陰謀絕不會就此收手,錢萬金的報復才剛剛開始,而他與山君之間的羈絆,終將像一張無形的網,牽扯出更多的因果業報。
“師父,您的傷……”道明擔憂地看著慧遠染血的僧袍,那暗紅色的血跡在灰布上格外刺眼。
慧遠擺了擺手,望向遠處的山林。山霧正在漸漸散去,露出虎溪蜿蜒的輪廓,溪水在晨光中泛著粼粼波光。“眾生皆在苦海中掙扎,”他的聲音平靜如水,“貧僧這點傷算什么?只怕真正的風雨,才剛剛開始。”他站起身,袈裟在晨風中輕輕飄動,如同一片渡海的舟筏,承載著眾生的苦難與不滅的希望,緩緩走向大雄寶殿。
此時的尋陽城,濟世堂藥鋪里彌漫著濃郁的藥味。錢萬金焦躁地在柜臺前踱步,錦緞長衫的下擺掃過地上的藥渣,留下兩道凌亂的痕跡。他摸出懷中的幼虎頭骨護身符,那是三年前從死崽頭上取下來的,據說能避禍擋災。可此刻,頭骨上不知何時多了道深深的爪痕,像是被山君的利爪直接刻上去的,邊緣還沾著幾絲金色的虎毛。
他忽然想起昨日在寺里見到的慧遠,那老和尚的眼睛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仿佛能看透他五臟六腑里的齷齪心思,讓他至今仍不寒而栗。
“掌柜的,不好了!”一個伙計跌跌撞撞地沖進藥堂,臉上還沾著泥點,“錢?……錢?被山君抓傷,現在昏迷不醒,同行的兩個獵戶都死了!”
錢萬金手中的頭骨護身符“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滾出老遠。他臉色慘白如紙,踉蹌著后退幾步,癱坐在梨花木椅子上,聲音發顫:“那……那鎮南將軍府的弩機零件……可曾暴露?”
伙計點點頭,嘴唇哆嗦著說:“王獵戶……王獵戶好像撿到了。”
錢萬金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他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自己親自給盜獵者發放鎮南將軍府特制的弩機,還叮囑他們“事成之后,將軍必有重賞”。如今這些證據,卻成了懸在他頭頂的利劍,隨時可能落下。
窗外,烏云再次聚集,像被打翻的墨汁,迅速遮住了初升的太陽。狂風卷著沙塵掠過街道,藥鋪門口的幌子“嘩啦啦”作響,一場暴雨,似乎已在所難免。
東林寺內,慧遠已經開始誦經。蒼老而沉穩的聲音穿過層層殿宇,越過虎溪,傳入密林深處的山君洞穴。山君趴在洞穴最深處,正低頭舔舐掌心的傷口,鐵刺劃開的口子深可見骨,血珠順著爪尖滴落,在地上積成一小灘。聽到遠處傳來的佛號聲,它琥珀色的眼睛里,戾氣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迷茫。
錢?在一陣劇痛中醒來,后腦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他掙扎著坐起身,看見自己的弩箭掉在旁邊,箭鏃上的烏頭毒液順著草葉滴入泥土,毒死了周圍的苔蘚,露出一塊青黑色的地皮。而他的手心里,不知何時攥著一撮虎毛,金黑相間的毛發在晨露中閃爍著奇異的光澤,仿佛是從佛前蓮花上落下的金光,帶著一絲神圣而悲憫的暖意。
這一夜,東林寺的警世鐘沒有響起,可那無聲的鐘聲,卻在每個僧人的心中敲出沉重的回響。慧遠站在大雄寶殿的佛像前,手中的佛珠轉動不停,目光穿過繚繞的香火,望向遠方的尋陽城。他知道,因果的輪盤已經開始轉動,鎮南將軍府的貪念,錢萬金的狠毒,山君的仇恨,還有無數被卷入其中的眾生,都將在這場業火中接受審判。
而他自己,就像黑暗中的一盞明燈,哪怕油盡燈枯,也要用最后的微光,照亮眾生前行的路。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荊棘密布,他也愿化身一座渡橋,讓迷途的眾生踏過自己的身軀,走向那片或許永遠無法抵達的光明。
晨光終于穿透厚厚的云層,灑在東林寺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五彩的光芒。虎溪的流水潺潺作響,像是在低聲訴說著亙古不變的因果,而密林深處,那道金色的身影正悄然注視著這一切,眼中映著晨光,也映著無盡的過往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