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風雨欲來 4.6 藥香藏刃
- 山君聽禪
- 廬山風云
- 3687字
- 2025-08-06 06:36:10
4.6藥香藏刃
尋陽城的秋陽如同融化的黃銅,潑灑在“濟世堂”的雕花木窗上,將藥柜上的鎏金匾額照得發燙。匾額上“妙手回春”四個大字已有些褪色,卻仍掩不住藥堂內撲面而來的貴氣——紫檀木的藥柜分門別類擺著西域沉香、長白山野山參,最頂層的玻璃罩里,一具完整的虎骨標本泛著慘白的光,爪子上還套著純金打造的護甲。
錢萬金肥碩的手指捏著那片頂級血竭,油光滿面的臉上浮著貪婪的紅暈。血竭在陽光下呈現出琥珀般的通透紋理,他仿佛已經看到張老太爺捧著“龍虎金丹”開懷大笑的模樣,那白花花的銀子正順著藥罐的縫隙源源不斷地流入自己的錢莊。他身后的管家錢?哈著腰,腰間掛著的皮質錢袋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里面裝著今早從黑市購得的三枚淬毒弩箭,箭頭刻著細小的倒鉤,專為撕裂野獸的筋脈設計。
“掌柜的,那慧遠和尚每日申時都會去虎溪誦經,”錢?壓低聲音,眼神閃爍,肥臉上的橫肉擠成一條縫,“咱雇的那兩個獵戶都是老手,擅長設連環套。等那畜生踩中機關,咱們再補上幾箭——”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袖口滑落露出半截金鐲子,那是上個月收了張員外的謝禮。
錢萬金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露出染著煙漬的牙齒,咳嗽聲中帶著幾分得意:“小心駛得萬年船。若那和尚察覺……”話音未落,窗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幾個蓬頭垢面的流民癱坐在藥堂門口,其中一個少年抱著骨瘦如柴的弟弟,眼眶通紅,哀求道:“大夫行行好,小兒染了時疫,求您給開副藥吧……”
錢?皺眉驅趕,肥厚的手掌揮出帶起一陣風:“去去去!本堂只賣貴人藥,窮鬼滾遠點!”錢萬金卻抬手制止,瞇眼打量著少年懷中的孩子。那孩子臉上果然有青紫色斑疹,正是江州城近日流行的“秋日瘟”癥狀,嘴角還掛著涎水,顯然已病入膏肓。他突然露出慈悲的笑,親自取了些草根樹皮,用錦帕包好遞過去,指尖不經意間擦過少年粗糙的手掌:“拿回去煎水喝,明日若見好,再來取藥。”
流民千恩萬謝地走后,錢?滿臉困惑,湊上前低聲道:“掌柜的,您何時這么善心了?這藥不過是些蒲公英和馬齒莧,根本治不了時疫……”
“蠢貨,”錢萬金擦著手,從袖中摸出一塊鵝黃緞子帕子,仔細擦拭指尖的藥漬,“這孩子若死了,衙門封了城門,咱怎么進山?”他轉向藥柜,目光落在最頂層的虎骨標本上,聲音陡然冰冷,“再說了——”他叩了叩柜面,玻璃罩子里的虎骨發出清越的響聲,“等咱得了山君的骨頭,這勞什子瘟疫,不過是錦上添花的由頭罷了。虎骨入酒,既能治瘟疫,又能壯陽,張老太爺那方面的毛病……”他猥褻地笑了笑,錢?立刻心領神會地跟著干笑。
與此同時,東林寺后山,道明正帶著凈心整理藥草。秋日的山風卷著松濤掠過藥田,空氣中彌漫著艾草與薄荷的清香。凈心忽然指著遠處山梁,手中的藥鋤“當啷”落地:“師兄快看!”只見一道斑斕身影在巖石上一閃而過,陽光掠過虎背的金斑,如同流動的火焰,長尾掃過灌木,驚起幾只藍紫色的蝴蝶。
“又在巡山了。”道明苦笑,手中的鐮刀無意識地割破了艾草,綠色的汁液染在粗布僧袍上,如同一塊褪色的苔痕。自山君開始“護送”僧人采藥,寺中年輕弟子竟漸漸生出些與有榮焉的驕傲,唯有他知道,這看似平和的表象下,藏著怎樣的危機——上個月,他在山腳下發現了半枚帶血的弩箭,箭頭的形制與三年前射傷山君的如出一轍。
慧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晨鐘般的沉穩:“道明,隨我去虎溪。”老和尚的僧袍被山風掀起一角,露出磨損的布襪——他竟連新鞋也舍不得換,將施主供奉的錦緞都裁成了僧眾的過冬衣物。道明注意到師父袖口又添了幾處補丁,針腳細密,顯然是慧遠自己縫的。
虎溪邊的聽禪處,山君早已靜臥多時。見到慧遠,它龐大的身軀微微前傾,喉嚨里滾出類似呼嚕的聲響,震得溪邊的鵝卵石輕顫。慧遠將野果放在青石上,手指撫過它耳后新生的毛發,那里曾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如今已被柔軟的金色絨毛覆蓋:“山君可知,世人對汝多有誤解?”老虎抬頭,琥珀色的眼睛映著老和尚清瘦的面容,忽然用鼻尖輕推慧遠的掌心,溫熱的鼻息噴在皮膚上,帶著青草與松脂的氣息。
道明遠遠看著這一幕,忽然想起三年前初遇山君時,它眼中燃燒的仇恨之火。那時它左前爪還纏著帶血的藤蔓,見人就發了瘋似的撲咬,是慧遠每日帶著傷藥,在虎穴外跪了七日七夜,才換來它放下戒備。如今卻能安靜地臥在佛前,任落葉落在頭頂,偶爾還會用尾巴掃開僧眾腳下的碎石。他握緊了腰間的短棍——那是慧遠用后山竹子親手削的,棍頭刻著“護生”二字,握柄處還纏著幾圈布條,浸過慧遠念過經的香灰。
暮色四合時,濟世堂的后門悄然打開。錢?帶著兩個蒙面人鉆進馬車,車廂里堆滿了捕獸網和涂著松脂的火把,角落里還藏著幾壇火油。錢萬金站在門口,望著西天如血的晚霞,忽然打了個寒顫。他摸出懷中的護身符——那是用幼虎頭骨磨制的辟邪物,表面刻著密密麻麻的咒文,卻在觸到冰冷的骨頭時,想起慧遠那雙平靜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他心底的齷齪。
“掌柜的,一切妥當。”錢?探出頭來,臉上涂著掩蓋體味的艾草汁,卻掩不住眼中的緊張,“天亮前準能辦妥。那兩個獵戶拿了雙倍的銀子,說要活剝虎皮,給婆娘做褥子……”
錢萬金咬咬牙,揮手示意馬車啟程。車輪碾過青石板,驚飛了檐下的夜梟,那鳥兒發出一聲凄厲的長鳴,如同撕碎了暮色。此時的東林寺,慧遠正帶著僧眾誦念《盂蘭盆經》,燭火在秋風中明明滅滅,如同人間搖搖欲墜的善念。佛前的長明燈映著山君的骨灰罐,罐身上新刻了一行小字:“眾生平等,同登極樂”。
山君在暗處盯著奔來的馬車,尾巴重重掃過草叢,將幾株蒲公英掃得七零八落。它聞到了熟悉的、令它血液沸騰的味道——那是三年前奪走它妻兒的、人類的貪婪之息,混雜著松脂與鐵銹的氣息。它轉身走向密林深處,爪下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死神的腳步聲。路過虎溪時,它忽然停住,低頭凝視水中自己的倒影:金色的皮毛依然鮮亮,卻多了幾道猙獰的傷疤,左眼角的毛發已有些泛白。
東林寺的晚鐘響起時,錢萬金正在藥堂里核算賬目。突然,門外傳來急促的拍門聲,一個流民跌跌撞撞地沖進來,滿臉淚痕:“大夫!大夫!我弟弟喝了藥更嚴重了!求您救救他……”錢萬金皺眉看去,只見那孩子口唇發紫,斑疹已蔓延到脖頸,顯然是中了某種慢性毒藥。他心中暗罵錢?辦事不周,面上卻做出驚詫的表情:“哎呀,這是誤食了斷腸草!快,去后堂煎服綠豆湯……”
與此同時,山林中,錢?的馬車停在一處隱蔽的山坳。兩個獵戶熟練地布置陷阱,他們在山君的必經之路上挖了深坑,坑底插滿削尖的竹樁,上面覆蓋著枯枝敗葉,旁邊還系著涂了鹿血的繩索。錢?舉著松明火把,照亮周圍的樹木,忽然瞥見樹干上有幾道深深的爪痕,足有半尺長,不禁打了個寒顫。
“怕什么?”為首的獵戶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兩顆牙的嘴,“當年老子一箭射穿母虎的喉嚨,這畜生要是敢來,老子就把它的皮剝下來,給咱婆娘做件坎肩……”話未說完,遠處突然傳來一聲虎嘯,震得松針簌簌落下。錢?手中的火把差點熄滅,只見一道金色的影子如閃電般掠過樹梢,獵戶剛舉起弩箭,就聽見一聲悶響,弩箭竟被什么東西撞飛,深深釘入旁邊的樹干。
山君站在巖石上,俯瞰著這群渺小的人類。它看見錢?腰間晃動的錢袋,聞到了弩箭上熟悉的蛇毒氣息。三年前,就是這樣的弩箭射穿了它幼崽的心臟,母虎為了保護孩子,被亂箭射死在它面前。它仰天長嘯,聲音中充滿了悲痛與憤怒,山林為之震動,遠處的東林寺傳來慧遠低沉的誦經聲,仿佛在安撫它躁動的靈魂。
錢?顫抖著舉起火把,卻看見山君的眼中倒映著熊熊火光,如同兩團燃燒的火焰。他突然想起錢萬金的話:“小心駛得萬年船。”可此刻,他只想轉身逃跑,卻發現雙腿早已軟得不聽使喚。獵戶們舉起火把圍成一圈,試圖用火光驅趕山君,卻見它輕輕一躍,竟跳過了陷阱,利爪劃過獵戶的肩膀,頓時皮開肉綻,鮮血四濺。
東林寺內,慧遠突然睜開眼睛,望向山林的方向。他知道,山君已經察覺到了危險。道明握緊了手中的短棍,準備隨師父進山,卻被慧遠攔住:“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因果循環,自有定數。”老和尚站起身,披上破舊的袈裟,“走,去虎溪。”
當慧遠趕到時,山林中已是一片狼藉。陷阱被破壞殆盡,捕獸網掛在樹梢,火把散落一地,錢?蜷縮在樹下,滿臉驚恐,兩個獵戶躺在血泊中呻吟。山君站在他們面前,卻沒有下殺手,只是用爪子踩住錢?腰間的錢袋,琥珀色的眼睛盯著慧遠,仿佛在詢問該如何處置。
慧遠走上前,雙手合十:“山君,放下嗔恨。”老虎低低咆哮一聲,卻還是松開了爪子。錢?連滾帶爬地逃走,消失在夜色中。慧遠望向山君,只見它身上有幾道淺淺的傷痕,卻并無大礙,心中暗松一口氣:“回去吧,莫要再殺生。”山君似乎聽懂了,轉身走向密林,卻在路過慧遠時,輕輕蹭了蹭他的袈裟,像是在撒嬌。
尋陽城的夜空中,一輪彎月如同鋒利的匕首。錢萬金坐在藥堂里,聽著錢?渾身顫抖地講述山林中的驚險遭遇,望著他腰間被抓破的錢袋,忽然想起慧遠的話:“眾生皆有佛性。”他摸出懷中的幼虎頭骨護身符,卻發現上面不知何時多了道深深的爪痕,如同死神的警告。
這一夜,注定無眠。東林寺的長明燈亮了整夜,慧遠在佛前誦了整夜的《心經》。山君在山林中徘徊,直到黎明時分,才回到虎穴,臥在慧遠送的草墊上,望著洞口透進的晨光,漸漸閉上了眼睛。而尋陽城的百姓們,還不知道,一場關于貪婪與慈悲的較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