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往生蓮華

東林寺的大雄寶殿在寅時便已透出微光，檐角鐵馬在料峭山風中輕響，竟比往日多了幾分哀戚。慧遠踏著露水穿過庭院，僧袍下擺掃過階前青苔，帶起細碎的濕痕。供桌已被擦拭得锃亮，原該供奉佛前燈盞的位置，此刻靜靜躺著山君的軀體——這頭威震廬山的猛虎側臥著，前爪蜷曲如合十，虎皮上未干的血跡在燭火中泛著暗紅，與佛前鎏金燭臺交相輝映，生出種詭異的莊嚴。

三炷檀香在銅爐中明明滅滅，煙氣纏繞著老虎眉間那撮雪白的絨毛，仿佛在為它梳理往生的路徑。慧遠取過木魚，指節輕叩間，梵音便隨著晨光漫過門檻。他看見山君耳后那道月牙形的舊傷，三年前的記憶突然翻涌——也是這樣一個清晨，母虎的哀鳴撕碎了東林寺的晨鐘，獵戶們扛著被麻藥迷倒的幼崽下山，母虎拼死追至虎溪，最終被都頭張彪一箭射穿喉嚨。那時山君還只是頭半大的幼虎，躲在巖石后發出細碎的嗚咽，如今那嗚咽仿佛還縈繞在梁柱間。

道明守在殿外的朱紅柱旁，禪杖的檀木柄已被掌心的汗濡濕。他望著絡繹不絕前來觀瞻的村民，有人捧著剛采的野菊，有人拎著素面饅頭，都想為這頭從不傷人的猛虎敬上一份心意。人群后排，王獵戶背著弓弩站得筆直，箭囊里的箭矢卻少了大半——昨夜清點時，那些涂過火油的箭支都不翼而飛了。道明記得，三年前正是這獵戶偷偷放走了即將被倒賣的幼虎，此刻他指節緊扣著弓身，指縫間滲出的血珠在木頭上暈開暗痕。

巳時三刻，太守府的小吏帶著兩名衙役闖入殿內，腰間銅鈴叮當作響驚飛了梁上燕雀。小吏捏著錦盒的手指白得發青，俯身去解山君頸間的玉牌時，被虎爪上殘留的倒刺劃破了手背。“晦氣！”他啐了口，用絹帕裹住傷口，臨走時特意壓低聲音對慧遠說：“大師可知，這玉牌原屬鎮南將軍府？當年恒玄將軍南征時，曾以此為兵符調遣過三千死士。”

慧遠指尖撫過供桌前的《妙法蓮華經》，書頁正翻在“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若有眾生，多于淫欲，常念恭敬觀世音菩薩，便得離欲”的字句被燭淚浸得模糊。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太守上山進香，袖中滑落的輿圖上，含鄱口的位置被朱砂圈了個刺眼的紅圈。都頭為奪秘寶地圖盜獵幼虎，導致母虎慘死；如今太守為貪前朝寶藏，又借刀殺人除去山君——這頭猛虎用一生踐行著守護，最終卻成了人類貪欲的祭品。

子時三刻，禪房突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慧遠推門而入時，正撞見劉遺民對著案頭的經卷發抖。那本《妙法蓮華經》的封面上，赫然用朱砂畫著只滴血的虎爪，爪尖恰好刺破“畜生道”三字。“是太守府的人送來的。”劉遺民的聲音像被凍住的冰棱，“他說山君怨氣太重，若魂魄不散擾了清凈，便用此經鎮壓，讓它永世不得超生。”

慧遠伸手撫過經卷上的劃痕，指尖觸到朱砂未干的溫熱。忽聞后山傳來幼虎細嫩的嗚咽，像根絲線纏繞著心尖。他披上沾著血污的袈裟，循著聲音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積雪，雪水滲進草鞋時，刺骨的寒意竟讓他想起山君臨終前的眼神——那日他在竹林采藥，撞見山君被二十余名府兵圍困，箭矢穿透它的肩胛，卻始終不肯后退半步，直到看見慧遠，琥珀色的瞳孔里才漫過一絲溫柔。

在虎穴前，慧遠看見驚人的一幕：一只巴掌大的幼虎正用爪子扒拉著山君殘留的血跡，雪地上已被刨出個小小的坑。山君的伴侶就臥在不遠處的巖石上，月光勾勒出它斑斕的輪廓，右耳缺了半片，那是去年為護幼崽與黑熊搏斗時留下的傷痕。此刻它琥珀色的瞳孔里映著漫天星子，卻再無半分往日的兇戾。

“帶它走吧。”慧遠小心翼翼地將幼虎抱入懷中，小家伙的爪子還在微微顫抖，卻沒有掙扎，“往南走，穿過三疊泉，那里有片無人的竹林。莫要再回來。”母虎輕輕嗚咽一聲，起身用頭蹭了蹭他的袈裟下擺，那里還沾著山君的血痕。它轉身叼起幼虎消失在密林深處，尾尖掃過的積雪簌簌落下，像場無聲的叩拜。

回到寺中，慧遠命道明取來溫熱的米湯。幼虎起初不肯進食，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瞪著瓷碗，直到他低聲念起為山君超度的經文，小家伙才試探著舔了舔碗邊，粉紅的舌頭卷著米湯，喉嚨里發出細弱的呼嚕聲。他將幼虎安置在虎穴旁的山洞里，鋪了層曬干的松針，又用袈裟裹住石縫擋風，每日清晨都親自去喂食誦經。

三日后，當慧遠再次撫摸它背上的絨毛時，幼虎竟用頭蹭了蹭他的手腕，喉嚨里發出細微的呼嚕聲——與山君臨終前的聲音如出一轍。道明在旁看得咋舌，他還記得三年前這頭幼虎剛被送回虎穴時，見了人就齜牙咧嘴，如今卻溫順得像只家貓。“萬物有靈啊。”慧遠望著洞口飄落的松果輕嘆，晨霧中仿佛看見山君的影子正從竹林深處走來。

第二日天未亮，慧遠便讓道明在虎溪畔搭建火葬臺。村民們自發扛來松木，王獵戶甚至拆下了自家的門板當柴薪，他婆娘紅著眼眶送來三匹素布，說要為山君做件往生的衣裳。當朝陽躍出山頭時，熊熊烈火已吞噬了山君的軀體，濃煙在晨霧中升騰，恍惚間竟化作三只小虎的影子，在云端追逐嬉戲。道明揉了揉眼睛，那些影子卻突然消散，只余下漫天飛舞的灰燼，像無數白色的蝶。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慧遠抓起一把骨灰撒入虎溪，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原本向東流淌的溪水忽然逆涌，在晨光中凝結成朵晶瑩的蓮花，花瓣上滾動的水珠映出無數張人臉：有盜獵者的獰笑，有母虎被箭矢穿透喉嚨時的哀鳴，還有山君臨終前望著幼虎洞穴的溫柔。村民們驚呼著跪拜在地，王獵戶從懷中掏出那半塊玉佩，淚水滴在上面，與殘留的血跡交融，竟在玉牌背面顯出“鎮南”二字。

慧遠望著水中的蓮花，忽然想起昨夜夢見山君化為人形，身披袈裟跪在佛前。它眉間的白毛化作顆朱砂痣，雙手合十時，掌心里映出幼虎的影子。他合十閉目，默念起《妙法蓮華經》中的四句偈語：“每自作是意，以何令眾生，得入無上慧，速成就佛身。”晨風吹過，水中的蓮花漸漸散去，唯有幾片花瓣順著溪流漂向遠方，像在指引著什么。他知道，這是山君的魂魄在向他告別，而他與太守的因果，才剛剛開始。

深夜的太守府書房，燭火突然被一股陰風撲滅。黑暗中傳來清晰的虎嘯，驚得案頭的玉牌自行轉動，最終虎紋的箭頭直指廬山深處的含鄱口。太守顫抖著摸出火折子，卻在點燃蠟燭的瞬間僵住——白日里收走的密函竟敞開著，里面赫然是當年盜獵案的全部罪證：有都頭張彪的供詞，墨跡里還沾著母虎的血；有分贓的賬簿，每頁都記著盜獵所得的數目；甚至還有他親筆簽署的調令，墨跡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藍。

“不可能......”太守癱坐在楠木椅上，冷汗浸透了錦緞官袍。他原以為玉牌只是開啟秘寶的鑰匙，卻不知里面還藏著夾層，鎮南將軍府私藏盜獵所得的賬冊正藏在其中。三年前他包庇都頭，本是想借將軍府的勢力步步高升，如今這玉牌卻成了懸在頭頂的利劍。窗外的風聲越來越急，像是有無數猛虎在咆哮，他突然抓起玉牌想要摔碎，指尖卻被虎紋劃破，血珠滴在上面，竟暈開更多的字跡，細看竟是當年被殺害的獵戶名單。

第四日的晨鐘敲過三通，東林寺后山已立起一座無字碑。碑石是王獵戶連夜從采石場運來的，他用鑿子將邊緣打磨得光滑，說這樣山君的魂魄經過時就不會被劃傷。道明在碑前種下的白蓮種子，竟在一夜之間破土而出，嫩綠的芽尖頂著晨露，像無數雙睜開的眼睛。他澆水時忽覺山巔金光閃爍，抬頭望去，只見云海中浮現金蓮，蓮臺上似乎有虎影盤坐，眉間那撮白毛在陽光下亮得耀眼。慧遠站在他身后合掌微笑，袈裟在山風中輕輕擺動：“那是山君得度了。”

話音未落，山下傳來馬蹄聲。王獵戶騎著匹瘦馬奔上山來，馬鬃上還沾著草屑，箭囊里插著支染血的令箭：“太守反了！他帶著府兵去攻打鎮南將軍府，說是要搶奪另一半玉牌！”原來太守見陰謀敗露，竟想趁將軍府不備奪下秘寶，沒想到反被早有準備的將軍擒獲，搜出的罪證已快馬送往建康。

慧遠望著遠處揚起的煙塵，忽然想起山君臨終前的眼神。它躺在血泊中時，前爪始終指向含鄱口的方向，那時他以為是猛虎的執念，如今才明白，那是在守護藏于山谷的秘密。他讓道明取來那只幼虎，小家伙已能蹣跚走路，背上的絨毛漸漸顯露出斑斕的紋路，眉間隱約有撮白毛。“把它送到將軍府去吧。“慧遠輕輕撫摸幼虎的額頭，“告訴將軍，萬物有靈，這秘寶若真是沾滿血腥，不如讓它永遠沉睡。”

三日后，鎮南將軍府傳來消息：太守被削職流放，途經虎溪時突然瘋癲，對著溪水哭喊“山君饒命”；盜獵團伙悉數被擒，都頭張彪在獄中自盡，臨死前攥著塊虎牙磨成的墜子；而那所謂的前朝秘寶，不過是恒玄當年掠奪的佛家典籍，其中《妙法蓮華經》的孤本首頁，還留著猛虎爪印——想來是山君一族世代守護的證明。將軍感念山君護經有功，下旨嚴禁廬山盜獵，并在東林寺旁設了護生堂，由王獵戶掌管，堂前掛著塊木匾，上書“眾生平等”。

又過了三年，慧遠在虎溪旁講經時，忽見兩只斑斕猛虎從竹林中走出，身后跟著三只活潑的幼崽。母虎右耳的缺口在陽光下格外清晰，走到他面前時溫順地伏下身，其中一只幼虎跑到他腳邊，用頭蹭著他的僧鞋——正是當年那只被救下的小家伙，它眉間的白毛已長成醒目的一撮，與山君一模一樣。

“阿彌陀佛。”慧遠望著陽光下嬉戲的虎群，忽然明白往生并非終點，而是另一種守護的開始。無字碑前的白蓮開得正好，碗口大的花朵浮在綠葉間，花瓣上的露珠在風中滾落，滴在泥土里，仿佛山君最后的眼淚。有只幼虎好奇地湊過去，伸出粉紅的舌頭舔舐露珠，引得母虎輕吼一聲，聲音里卻滿是溫柔。

東林寺的鐘聲再次響起，回蕩在廬山的山谷間。慧遠知道，這場關于貪婪與慈悲的較量永遠不會結束，但只要還有生靈記得山君的犧牲，記得那朵逆流而生的蓮花，這世間便總有向善的力量。而山君的故事，會像那些被風吹散的骨灰，落在每一片綠葉上，每一寸土地里，成為廬山永恒的傳說——當春末的虎溪漲水時，若有人凝神細聽，或許能聽見水底傳來細微的呼嚕聲，那是猛虎在蓮華中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