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虎嘯山林 1.7 破曉抉擇

1.7破曉抉擇

五更將盡,寅卯之交。廬山腹地,萬籟俱寂的黑暗被一絲微弱的、帶著寒意的青灰悄然稀釋。東林寺的山門前,慧遠大師獨自佇立,單薄的灰色僧袍在凜冽的晨風中獵獵作響,勾勒出他嶙峋清癯的身形。他如同一尊歷經風霜的石像,沉默地凝視著東方。

天際線處,那抹象征著光明的魚肚白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沉甸甸、淤血般的暗紅。這紅色濃得化不開,如同被浸透了無數生靈鮮血的錦緞,粗暴地鋪陳在鉛灰色的云層底部。沒有朝霞應有的溫暖與希望,只有一種令人心悸的、不祥的肅殺。晨風卷起地上的枯葉和細塵,打著旋兒,發出嗚咽般的低鳴,空氣中殘留的、若有若無的血腥味似乎被這風喚醒,變得更加清晰可辨,如同昨夜慘劇揮之不去的陰魂。

山門前的空地上,并非空無一人。

王獵戶——那個臉上帶著猙獰爪痕、缺了半只耳朵的獨眼漢子——早已等候在那里。他并未坐下,而是如同一根深深楔入大地的鐵樁,杵在冰冷的泥地上。身后,影影綽綽地站著十幾個村民。他們不再是昨日傍晚時分的烏合之眾,而是經過了恐懼的煎熬、憤怒的淬煉,此刻臉上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破釜沉舟的決死狠厲。手中的武器也升級了:不再是鋤頭、鐮刀,而是磨得雪亮的柴刀、削尖淬火的竹矛、沉重的門閂,甚至有人扛著用于伐木的鋒利大斧。幾支新浸了松脂的火把在他們手中熊熊燃燒,跳躍的火光將一張張緊繃、僵硬、帶著黑眼圈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仿佛一群從地獄邊緣爬出的復仇使者。他們沉默著,只有粗重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白色的霧氣。這沉默,比昨日的喧囂更令人窒息,充滿了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和即將噴發的毀滅性能量。

慧遠的目光緩緩掃過這凝固的畫面,最終定格在王獵戶身上。

王獵戶感受到了這道目光。他猛地抬起頭,那只完好的右眼中燃燒的火焰,比手中的火把更加熾烈,卻也隱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某種被逼至絕境的瘋狂。他沒有言語,只是向前一步,“噗通”一聲,單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沾著霜花的泥地上!這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般的沉重和決絕。同時,他肩頭那柄令人望而生畏的厚背砍山刀,被他“鏘”地一聲,狠狠插進腳旁凍硬的泥土中!刀身入地半尺,兀自嗡鳴震顫,寒光在熹微的晨光與跳躍的火光中凜冽逼人。刀柄末端褪色的紅纓,在風中微微抖動。

“大師,”王獵戶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天一亮,俺們就進山。那畜生……必須死!”他頓了頓,那只獨眼死死盯著慧遠,眼神復雜,有懇求,有固執,也有一絲孤注一擲的絕望,“您……您是活佛,是明白人。俺們知道您慈悲為懷,不愿殺生。俺們不勉強您動手!您若……若實在不愿幫這個忙,不愿指條明路,就……就當沒見過俺們!俺們自己去找它!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他最后的話語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壯士斷腕的悲壯,在寂靜的黎明中回蕩,震得旁邊幾個村民握著武器的手又緊了幾分,指節發白。

寒風嗚咽,卷起地上的塵土。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慧遠身上,等待著他的回應。是默許?是勸阻?還是……另一種可能?

慧遠大師并未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如同兩道穿透迷霧的清泉,越過王獵戶跪地的身影,越過那柄插在地上的兇器,最終,落在了王獵戶腰間那塊巴掌大小、硝制得油光水滑、在火光下泛著詭異光澤的幼虎皮上。那小小的、柔軟的皮毛,此刻仿佛一個無聲的控訴者,一個血腥輪回的起點。

“王施主,”慧遠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寒風,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你可知道,當日你設下陷阱,誘捕那幼虎,剝下它這身皮毛時……”他伸手指了指那塊幼虎皮,“它的母親,那頭母虎,它身在何處?”

王獵戶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他跪在地上的膝蓋下意識地想要抬起,卻又被無形的力量壓住。那只完好的右眼瞬間瞪大,瞳孔急劇收縮,里面燃燒的火焰像是被澆了一盆冰水,劇烈地搖曳、閃爍,透露出巨大的震驚和……一絲深埋心底、不愿觸碰的恐懼。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氣音,半晌才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俺……俺……沒看見!俺下手快!它……它不在附近!”他像是在說服慧遠,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它在。”慧遠的兩個字,如同兩塊沉重的磐石,砸在王獵戶的心頭,也砸在所有屏息凝神的村民心上。慧遠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親眼所見的篤定,“它就在不遠處的山巖上,隱在茂密的灌木叢后。它眼睜睜地看著你,看著你如何用涂了蜜的誘餌將它懵懂無知、貪玩好奇的幼崽引入陷阱;看著它最心愛的孩子被那冰冷的鐵夾死死夾住,發出凄厲無助的哀鳴,拼命掙扎卻徒勞無功;看著你一步步走近,臉上帶著獵人慣有的、冷酷的滿意;看著你舉起手中的短刀,毫不猶豫地刺入它孩子的咽喉,終結了那短暫的生命;最后,看著你熟練地剝下那身還帶著體溫、尚顯稚嫩的皮毛……”

慧遠的話語,如同最鋒利的刻刀,在王獵戶的記憶深處,重新勾勒出那被他刻意遺忘、塵封的畫面。每一個細節都被無情地放大,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現。王獵戶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那只獨眼中,兇悍的火焰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無法言說的痛苦和……恐懼!他仿佛又聽到了幼虎垂死的哀鳴,又聞到了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又看到了巖壁上那雙隱藏在灌木后、充滿了無盡悲憤與絕望的、燃燒著地獄火焰的琥珀色眼睛!

“它當時為何不沖下來救它的孩子?”慧遠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溪流,繼續流淌,“因為它看到了你提前布置在陷阱周圍的、那些削尖的、涂抹了毒液的竹刺!它聞到了你身上刻意涂抹的、掩蓋人氣的特殊草藥味道下,隱藏的濃烈殺意!它知道,一旦它不顧一切地沖下來,不僅救不了幼崽,自己也會立刻踏進你精心準備的另一個死亡陷阱,被毒刺貫穿,被你的利刃分尸!它只能……只能死死地躲在暗處!用爪子深深摳進冰冷的巖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喉嚨里壓抑著足以撕碎一切的悲鳴!眼睜睜看著它唯一的骨肉在你手中斷氣!看著你剝下它孩子還溫熱的皮!它要把你的氣味,你的一舉一動,你臉上每一個冷酷的表情,都深深烙進它的骨髓里!刻進它永世不忘的仇恨之中!”

“不……不……別說了!”王獵戶再也支撐不住,猛地用那只布滿老繭、沾滿泥土的粗糙大手捂住臉,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沉嗚咽。他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那只獨眼中,渾濁的淚水終于抑制不住,如同決堤的洪水,混合著臉上的污垢,洶涌地流淌下來,滴落在他身下的凍土上。這個鐵塔般、臉上帶著駭人傷疤的硬漢,此刻竟哭得像個孩子,身體蜷縮著,仿佛承受著千鈞重負。插在旁邊的砍山刀,似乎也失去了方才的兇戾之氣,在晨光中顯得黯淡無光。

周圍的村民徹底驚呆了!他們面面相覷,臉上決死的狠厲被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深沉的悲憫所取代。有人下意識地松開了緊握武器的手,沉重的鋤頭“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卻無人理會。里正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上,肌肉抽搐著,渾濁的老眼也濕潤了。他們從未想過,那頭在他們眼中十惡不赦、兇殘暴戾的食人惡虎,竟然背負著如此慘絕人寰的喪子之痛!這份痛苦,這份刻骨的仇恨,竟然來源于他們自己人種下的惡因!

“大師……”王獵戶猛地抬起頭,任由淚水在臉上縱橫交錯,沖刷著那道猙獰的爪痕。他那只完好的右眼,此刻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祈求,“您……您咋知道?您咋能……知道得這么清楚?像……像您就在旁邊看著一樣?”

慧遠大師的目光深邃如海,仿佛能容納世間一切悲苦。他沒有直接回答王獵戶的問題,而是雙手緩緩合十于胸前,聲音如同來自悠遠的梵天,帶著一種悲憫的寧靜:“阿彌陀佛。它昨夜,托夢與貧僧。”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連哭泣的王獵戶也瞬間止住了悲聲,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夢中,”慧遠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講述一個真實發生的故事,“貧僧立于一片血色的楓林之中。那頭母虎,它并未咆哮,也未撲擊。它就靜靜地臥在貧僧面前不遠處,巨大的頭顱低垂著,琥珀色的眼眸里,沒有了暴戾的兇光,只剩下無邊無際、足以淹沒一切的悲傷和疲憊。它看著貧僧,眼神如同一個失去了所有希望的、破碎的母親。它沒有言語,但貧僧的心識之中,卻清晰地感受到了它的意念,它那無聲的訴說……”

慧遠微微閉目,似乎在回味那夢境中的交流,片刻后睜開眼,目光掃過王獵戶,掃過每一個屏息凝神的村民:“它說:‘我并非生來嗜血,亦非天性殘暴。我所求,不過一方山林,容我棲息;所愿,不過護我幼崽,平安長大。如同你們人類,筑屋而居,生兒育女,所求不過平安喜樂。他(王獵戶)奪我骨肉性命,剝我孩兒皮毛,此恨不共戴天!我循其氣味,誓要復仇!噬其牛羊,毀其家園,乃至取其性命,皆因這蝕骨焚心之恨!我非為食人而食人,只為讓他,讓你們,也嘗嘗這痛失至親、肝腸寸斷的滋味!讓你們也體會這無邊無際的絕望與憤怒!’”

慧遠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感染力,將母虎那滔天的恨意和無盡的悲愴,清晰地傳遞到了每個人的心中。村民們臉上的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感同身受的悲涼。王獵戶更是渾身劇震,仿佛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痛苦地閉上了那只獨眼。

“然而,”慧遠話鋒一轉,聲音中多了一份沉痛的警醒,“仇恨,如同熊熊燃燒的野火。它焚燒的,絕不僅僅是它所憎恨的仇敵。這火焰,更會反噬自身,將放火者的理智、良知、乃至靈魂,一同焚為灰燼!它說,它已迷失在這仇恨的烈焰之中,痛苦日夜煎熬,片刻不得安寧。”

慧遠的目光投向霧氣漸散的后山深處。晨光微熹中,幾聲清脆的鳥鳴劃破寂靜,從山林深處傳來,顯得格外空靈。這自然的生機,與他話語中描繪的血腥輪回,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它還說,”慧遠的語氣變得更加沉重,如同敲響警世的洪鐘,“若你們今日殺了它,它或許解脫了。但它若有幼崽尚存(它并未明言,但此乃可能),那些幼崽將繼承它滔天的恨意!它們會記住你們的氣味,記住這血仇!待它們長大,利爪尖牙磨礪而成,便會循著仇恨的指引,再次下山!它們的目標,將不再僅僅是牲畜,而是你們的妻子,你們的孩子!你們的子子孫孫,將永世活在猛虎復仇的陰影之下!你們今日種下的殺業,將成為子孫后代無窮無盡的噩夢!此恨綿綿無絕期,此殺循環永不休!仇恨的種子一旦播下,便會在鮮血的澆灌下生根發芽,代代相傳,這片山林,將永無寧日!你們,你們的后代,與虎的后代,都將在這無盡的殺戮輪回中沉淪、毀滅!”

“轟!”慧遠的話語,如同驚雷般在每一個村民的心頭炸響!尤其是那些有孩子的父母,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他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在未來某一天,被復仇的虎爪撕裂的恐怖景象!王獵戶更是如遭雷擊,身體晃了晃,幾乎癱倒在地。他腰間的幼虎皮,此刻仿佛變成了一個滾燙的烙印,灼燒著他的皮膚和靈魂!他第一次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當初剝下的那張皮,不僅是一個幼小的生命,更是一顆足以毀滅整個村莊未來的、仇恨的種子!

“那……那咋辦?!”里正的聲音帶著劇烈的顫抖,老邁的身體幾乎站立不穩,他死死抓住旁邊一個村民的胳膊,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和茫然,“難道……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它……繼續吃人?我們……我們就在家里等死?等著它……或者它的崽子……哪天夜里撞破家門嗎?”他的聲音尖銳而絕望,問出了所有村民心中最深的恐懼。不殺,眼下就要死人;殺了,未來子孫永無寧日!這仿佛是一個無解的、令人絕望的死局!

整個山門前,陷入了一片死寂。連風似乎都停止了嗚咽。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村民們粗重壓抑的呼吸聲。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無聲地漫上每一個人的心頭,比黎明前的黑暗更加沉重。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慧遠大師緩緩抬起了手臂。他那寬大的灰色僧袖滑落,露出一截枯瘦卻異常穩定的手腕。他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串嶄新的念珠。

這串念珠與慧遠平日所持的沉水香念珠不同。珠子更大,每一顆都有拇指指節大小,材質是溫潤細膩、色澤淡雅的金絲楠木,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清心寧神的淡淡幽香。珠串由堅韌的素色棉繩串聯,共計一百零八顆。每一顆珠子表面都打磨得光滑圓潤,在熹微的晨光下,泛著柔和內斂的光澤。這顯然不是凡品,而是慧遠珍藏之物,此刻卻拿了出來。

慧遠的目光落在王獵戶身上,帶著一種深沉的期許和一種無形的力量。他并未多言,只是將這串嶄新的、散發著寧靜氣息的金絲楠木念珠,穩穩地遞到了依舊單膝跪地、深陷痛苦與茫然泥沼的王獵戶面前。

“阿彌陀佛。”慧遠的聲音如同破開烏云的晨鐘,帶著一種斬斷迷惘的定力,“放下屠刀,并非放下守護之心;熄滅仇恨,方能點燃智慧之光。明日午時,日光最盛,陽氣最旺,亦是山林生靈倦怠休憩之時。你,隨貧僧上山。”

王獵戶猛地抬起頭,那只獨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疑惑,以及一絲在絕望深淵中驟然看到微弱光亮的茫然。他顫抖著伸出那只沾滿泥土、血跡和淚水的大手,遲疑地、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緩緩接過了那串溫潤的念珠。金絲楠木冰涼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安撫靈魂躁動的力量。那淡淡的幽香鉆入鼻腔,竟讓他翻江倒海的悲憤和殺意,稍稍平復了一絲。

周圍的村民也愣住了,面面相覷,不明白大師這“上山”是何意?不殺?不趕?難道要去和老虎講經說法?但看著慧遠大師那平靜無波、卻蘊含著無邊智慧與決心的面容,看著王獵戶手中那串在暗紅天幕下散發著柔和光暈的念珠,他們心中那幾乎被絕望吞噬的最后一絲希望,又被這匪夷所思的舉動,悄然點燃了一絲微弱的火苗。

東方,那淤血般的暗紅,終于開始緩慢地褪色、變淡,一絲極其微弱的、真正的金色光芒,掙扎著刺破了厚重的云層。破曉時分已過,真正的黎明,即將到來。而一場關乎生死、仇恨、救贖與抉擇的黎明之行,也將在明日午時,于這血染的廬山深處,悄然拉開帷幕。慧遠的身影,在漸亮的晨光中,顯得格外孤高而堅定。

主站蜘蛛池模板: 铜鼓县| 泾源县| 五常市| 鹿泉市| 京山县| 综艺| 屯留县| 大田县| 垦利县| 都江堰市| 桦甸市| 南靖县| 新津县| 古丈县| 浦县| 邵武市| 四平市| 桦南县| 河西区| 师宗县| 开远市| 中方县| 新民市| 平塘县| 高陵县| 宜春市| 织金县| 绍兴市| 苏尼特左旗| 瓦房店市| 丽江市| 双辽市| 珠海市| 静乐县| 招远市| 黄陵县| 鹿泉市| 辉南县| 鹤峰县| 通州市| 信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