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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虎嘯山林 1.6 佛前夜話

1.6佛前夜話

秋夜,廬山深處,萬籟俱寂。白日里血腥的喧囂、絕望的哭嚎、復(fù)仇的火焰,仿佛都被這沉沉的夜色吸吮殆盡,只留下一種被壓抑到極致的、令人心悸的寧靜。東林寺的禪房,如同一座漂浮在墨色海洋中的孤島,唯一的光源,是矮幾上一盞粗陶油燈。

燈焰并不明亮,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風的侵擾下,執(zhí)著地搖曳著,頑強地抵抗著四周無邊無際的黑暗。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了禪房中央的一方天地。光暈中,慧遠大師盤膝端坐在陳舊的蒲團上,身影被搖曳的燈火拉長,投射在身后斑駁的土墻上,如同一尊靜默的山岳,又似一尊沉思的古佛。他清癯的面容在光影中半明半暗,深刻的皺紋如同大地龜裂的溝壑,盛滿了歲月的風霜與白日的沉重。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低垂著,凝視著面前矮幾上兩件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刺目的物件。

矮幾上,靜靜地躺著那半片粗糙的麻布。深色的血漬早已干涸發(fā)黑,在昏黃的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粘稠、凝固的質(zhì)感,如同地獄深處凝結(jié)的污垢。那不規(guī)則的撕裂邊緣,像一張無聲吶喊的嘴,訴說著暴力的瞬間。緊挨著它的,是那半只破舊的草鞋,沾滿泥污,鞋幫撕裂處露出的草絮,同樣浸染著深褐色的血污。這兩樣?xùn)|西,不再是簡單的證物,它們成了人間慘劇的冰冷切片,是張栓柱年輕生命被暴力終結(jié)的殘酷印記,更是整個村莊乃至這片山林被恐懼和仇恨撕裂的象征。它們的存在,讓這原本應(yīng)該充滿檀香與經(jīng)卷清氣的禪房,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卻揮之不去的血腥與死亡的氣息。

道明侍立在慧遠身側(cè)稍后的陰影里,手中捧著一卷厚重的《大般涅槃經(jīng)》。那經(jīng)卷的紙頁泛著歲月的微黃,邊緣已經(jīng)磨損卷起。然而,少年僧人的手指卻只是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粗糙的邊緣,目光空洞地落在跳躍的燈焰上,完全沒有聚焦在那些蘊含無上智慧的梵文之上。他的臉色依舊蒼白,白日里目睹的慘狀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那白森森的斷骨,洞開的腹腔,凝固著極致恐懼的年輕臉龐,老嫗撕心裂肺的哭嚎,還有那個獨眼獵戶腰間油光水滑的幼虎皮和肩上那柄閃著寒光的厚背砍山刀……這一切混雜著濃烈的血腥味和絕望的氣息,在他年輕的胸腔里翻江倒海,沖擊著他尚未堅固的佛心。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而一種原始的、對于“以殺止殺”的認同感,又像野草般在恐懼的縫隙里滋生。他感到一種深深的迷茫和無力。

禪房內(nèi)死寂得可怕。只有燈芯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以及窗外不知疲倦的山風,穿過松林縫隙時發(fā)出的、如同嗚咽般的低沉呼嘯。這風聲,時遠時近,忽高忽低,仿佛是白日里那些冤魂不甘的絮語,又像是那頭隱匿在黑暗山林中的巨獸,在夜色中潛行時攪動的腥風。

“師父……”道明終于無法忍受這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干澀地打破了寂靜。那聲音在空曠的禪房里顯得格外突兀,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尚未被歲月磨平的清亮,卻又被恐懼和困惑擠壓得變了調(diào),“那老虎……那吃人的惡虎……它真的……能聽懂人說的話嗎?”他問得有些天真,甚至有些荒謬,但這恰恰是他內(nèi)心巨大混亂的外顯。他無法理解,一頭如此兇殘暴戾、視人命如草芥的野獸,如何能與“佛性”、“度化”這些慈悲的詞匯聯(lián)系在一起?難道師父真打算對著那血盆大口念誦經(jīng)文嗎?

慧遠捻動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頓。那串烏沉沉的沉水香木念珠,在他骨節(jié)嶙峋的指間,依舊保持著一種近乎恒定的韻律。他緩緩抬起眼簾,目光并未直接看向道明,而是投向那盞跳躍不定的油燈。昏黃的火苗在他深潭般的瞳孔中躍動、燃燒,仿佛映照著他內(nèi)心翻涌的思緒。

“道明,”慧遠的聲音響起,低沉、緩慢,如同深山古寺的晨鐘,帶著一種穿透紛擾的沉靜力量,“佛言:‘眾生皆有佛性,乃至螻蟻蚊虻。’此乃《大般涅槃經(jīng)》之要義。虎,亦是眾生之一。”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讓佛理的光芒穿透現(xiàn)實的黑暗:“虎傷人,其根由,非天性本惡,而是源于‘恨’。此恨,或因領(lǐng)地受侵,或因幼崽被殺,或因饑餓難耐,終化為暴戾殺機。人欲殺虎,其根源,則是源于‘懼’。懼其兇猛,懼其害命,懼其威脅自身安危。恨與懼,如同兩條相互撕咬、糾纏不休的毒蛇,在這婆娑世界瘋狂滋長,相互喂養(yǎng),彼此激化。恨催生更大的懼,懼又催生更強的恨……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無休無止。這恨與懼的糾纏,便是世間無量痛苦的根源,是輪回苦海中最洶涌的惡浪。”

慧遠伸出手,不是指向那帶血的證物,而是用枯瘦的手指,極其輕柔地、充滿悲憫地撫過那串溫潤的念珠,仿佛在觸摸著蕓蕓眾生掙扎的靈魂。“你可知,為師當年行腳至天竺,于恒河岸邊,曾目睹一幕?”他的聲音帶著遙遠的追憶,將道明的思緒引向了異國的河畔。

“那時,河岸尸陀林(天葬場)旁,一只餓得皮包骨頭的母狼,正撕扯著一具新棄的尸骸。幾個過路的商旅,見此情景,驚駭憤怒,紛紛取下背上的弓箭,欲將其射殺。箭在弦上,千鈞一發(fā)。”慧遠的目光變得悠遠而深邃,“然,就在那一刻,為師與那餓狼的目光,不期而遇。你道那狼眼中是何光景?非是兇殘,非是貪婪,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悲苦與絕望!那是一種被生存本能驅(qū)使、被饑餓逼至絕境、不得不行此穢惡之事的巨大哀傷!它并非‘欲’為惡,它只是……為了‘生’。在那一刻,為師看到的不是一頭食尸的惡狼,而是一個在生死苦海中沉浮掙扎、被無邊業(yè)力緊緊束縛的可憐生靈。”

道明聽得入神,白日里那血腥的景象似乎被這遙遠的故事沖淡了一絲。但現(xiàn)實的殘酷很快又將他拉回。他眉頭緊鎖,年輕的臉上充滿了困惑與掙扎,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可是師父!縱然它因‘恨’、因‘懼’、因‘饑餓’而傷人,可它終究是殺了人!張栓柱……他才十七歲!他家里還有老娘等著他奉養(yǎng)!那老虎……它奪走了一條活生生的人命!難道它不該為此償命嗎?佛說慈悲,難道慈悲就是對這樣的惡行視而不見、任其肆虐嗎?”道明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質(zhì)問和委屈,這是少年人對正義最樸素的訴求。

慧遠深深地嘆息一聲,那嘆息仿佛承載著整個世界的重量,在寂靜的禪房里久久回蕩。“阿彌陀佛。因果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此乃天地至理,佛法根本。”他的目光變得無比凝重,如同穿透了眼前的燈燭,看到了那無形卻無比堅固的因果鏈條。

“你細想,”慧遠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剖析一樁最復(fù)雜的公案,“此虎之兇戾,其‘果’從何而來?王獵戶為取幼虎之皮牟利,悍然射殺尚在襁褓、懵懂無知之幼虎,此是‘因’。母虎失子,悲憤欲狂,此恨滔天,遂化為復(fù)仇之念,兇性倍增,此是‘果’,亦是新的‘因’——它開始攻擊牲畜,乃至噬人。村民聞此惡虎食人,心生大怖,群情激憤,誓要殺虎除害,此是‘懼’催生的新‘因’。那獨眼獵戶陳老三,其臉上爪痕、斷耳,何嘗不是早年與虎搏殺種下的‘因’?他腰間幼虎皮,更是殺業(yè)之證!他此刻攜重刀而來,殺心熾盛,欲再種殺業(yè),此乃更強之‘因’……如此這般,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一因生一果,一果又成新因,層層疊疊,循環(huán)往復(fù),如巨輪碾過,眾生皆在輪下呻吟。這血色的鏈條,何時方能了斷?”

慧遠的目光緩緩移向禪房那狹小的木格窗。不知何時,窗外彌漫的山霧已然悄悄散去,露出了廬山秋夜深邃的蒼穹。沒有月亮,只有漫天星斗,如同無數(shù)顆冰冷的鉆石,鑲嵌在無邊的墨藍色絲絨上,璀璨、浩瀚、永恒,卻又帶著一種俯瞰人間悲歡離合的、令人敬畏的寂靜。星光透過窗欞,灑下幾縷清冷的光輝,與搖曳的燭光交織在一起。

“佛說慈悲,”慧遠的聲音在星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空靈而深邃,卻又蘊含著磐石般的堅定,“并非姑息惡行,更非不分是非。慈悲,是洞悉這痛苦輪回的根源,是明了這恨與懼相互滋生、永無休止的真相。唯有以無上智慧,照破這迷障,方能以大悲之心,行無畏之舉,斬斷這永無止境的因果鏈條,使眾生得以解脫。”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頂,投向那浩瀚的星空,“真正的慈悲,是勇敢地面對這世間的惡,理解其緣起,并以智慧與愿力,去化解那導(dǎo)致惡行的‘恨’與‘懼’,而非簡單地以新的仇恨去覆蓋舊的仇恨,以新的恐懼去取代舊的恐懼。那不過是飲鴆止渴,在苦海中徒增沉淪。”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窣”聲,打破了禪房內(nèi)沉重的哲思氛圍。一只小小的松鼠,拖著蓬松如小傘的大尾巴,靈巧地從窗欞外緣跳過。它口中叼著一顆飽滿的松果,烏溜溜的小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掃視著四周,腮幫子鼓鼓囊囊。它輕盈地落在窗臺上,稍作停頓,似乎在確認安全,隨即又飛快地竄入夜色中,消失不見。它的一切動作,都充滿了為即將到來的寒冬儲備食物的本能焦慮和對生存的執(zhí)著。

慧遠的目光追隨著那小小的身影,直到它消失在黑暗中。他的嘴角,極其罕見地、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帶著深意與悲憫的微笑。

“你看,”慧遠的聲音柔和了許多,目光轉(zhuǎn)向依舊沉浸在困惑中的道明,“連這小小的松鼠,亦知晝夜不息,奔波勞碌,只為囤積些許口糧,以度那嚴寒的冬日。它求的是生存,是安穩(wěn),是離苦得樂。這份對‘生’的渴望,對‘安穩(wěn)’的追求,對‘離苦’的向往,與那山中的猛虎,與那悲泣的村民,與你我在此燈下論道的僧侶,又有何本質(zhì)的不同?”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跳躍的燭火上,聲音恢復(fù)了沉靜:“虎食人,是為生存,亦或是為復(fù)仇,歸根結(jié)底,亦是其求‘生’、求‘安穩(wěn)’(消除威脅)、求‘離苦’(喪子之痛)的一種扭曲表達。村民欲殺虎,亦是求‘生’(保全性命)、求‘安穩(wěn)’(消除恐懼)、求‘離苦’(擺脫災(zāi)難)。眾生皆在苦海中沉浮,皆被‘貪、嗔、癡’三毒所困,以各自的方式掙扎、嘶吼、傷害。所不同者,唯業(yè)力深淺,智慧明暗,手段善惡罷了。若能洞悉此理,便知虎與人,在‘求存’與‘離苦’的根本渴求上,并無不同。不同者,唯其顯現(xiàn)的形態(tài)與造成的業(yè)果。”

道明怔怔地聽著,師父的話語如同涓涓細流,沖刷著他心中因血腥和憤怒而筑起的堤壩。他低頭看向手中捧著的《大般涅槃經(jīng)》,那些曾經(jīng)覺得玄奧的經(jīng)文,此刻似乎有了一絲模糊的、可以觸摸的溫度。他仿佛看到經(jīng)文上流淌的不是墨跡,而是眾生在苦海中掙扎沉浮的景象。虎的咆哮、人的哭嚎、松鼠的忙碌……這些畫面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幅宏大而悲愴的“求生圖”。

就在這時——

“噼啪!”

油燈的燈芯猛地爆出一個異常明亮的大燈花!火星四濺,光芒驟亮!瞬間,將道明和慧遠的身影,無比清晰地投射在身后的土墻上!

道明那年輕、略顯單薄的身影,因燈花的爆響而微微一顫,影子也隨之晃動。而慧遠那清癯、沉靜如山的影子,則巍然不動。在那一剎那,道明晃動的影子,與慧遠穩(wěn)固的影子,在墻壁上交疊在了一起!仿佛是年輕的困惑與迷惘,正在努力地投向那歷經(jīng)滄桑、智慧深邃的磐石,尋求依靠與指引;又仿佛是兩代僧人,在這寂靜的秋夜,在搖曳的燭火見證下,進行著一場跨越時光、關(guān)于生命、苦難與解脫的無聲對話。這影子交疊的瞬間,短暫卻永恒,充滿了象征的意味。

燈花爆裂的光芒轉(zhuǎn)瞬即逝,禪房內(nèi)重新恢復(fù)了昏暗。燈焰似乎因方才的爆發(fā)而耗盡了力氣,跳動得更加微弱,光影也隨之黯淡下來。然而,方才那影子交疊的畫面,卻深深印在了道明的心底。

他不再說話,只是更加用力地、幾乎是虔誠地抱緊了懷中的《大般涅槃經(jīng)》。他依舊困惑,依舊恐懼,依舊為張栓柱的慘死而心痛,但師父的話語,如同在黑暗的迷宮中點亮了一盞微弱的燈。他開始模糊地理解,慈悲并非軟弱,而是一種需要巨大勇氣和智慧的、直面深淵的力量。斬斷因果的輪回,遠比舉起復(fù)仇的刀劍更為艱難,卻也更為根本。

窗外的風,依舊嗚咽著。遠處的山林深處,似乎隱隱傳來一聲極其低沉、充滿壓迫感的獸類低吼,穿透重重夜幕,若有若無地飄入禪房。那是黑暗森林中,另一個為生存、為仇恨、為痛苦所困的靈魂,發(fā)出的嘶鳴。

燭火搖曳,光影明滅。在這廬山的深秋寒夜,在這小小的東林寺禪房內(nèi),關(guān)于佛性、關(guān)于因果、關(guān)于慈悲與救贖的思索,如同那跳動的燈焰,在無邊的黑暗中,執(zhí)著地燃燒著,試圖照亮那通往解脫的、荊棘密布的道路。道明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他不再抗拒那本厚重的經(jīng)書,而是開始嘗試著,去閱讀那些在血與火的映照下,顯得如此沉重又如此珍貴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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