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業火余燼
骸骨場的月光,是淬了冰的銀,鋪在層層疊疊的枯骨上,折射出森然的冷輝。阿霜伏在石壁前,巨大的身軀投下的陰影幾乎能將半個洞穴籠罩。它舔舐石壁血跡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悲愴——那血跡里混著幼崽小光最后的氣息,是它在這世間能抓住的、最稀薄的念想。每一次舌頭劃過巖石,倒刺帶起細微的石屑,都像是在撕扯它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慧遠枯坐在離它三丈遠的地方,僧袍的灰與骸骨的白在月光里交融。他已在此靜坐了兩個時辰,從阿霜瘋狂地用爪子刨挖石壁,到它力竭后伏下身子,再到此刻這近乎自虐的舔舐。那聲音里的哀傷太濃,像山澗的濃霧,纏得人透不過氣。但他聽得分明,在那濃得化不開的悲慟深處,藏著一絲極淡、極輕的釋然,像冰雪初融時,從巖縫里滲出的第一滴春水。直到阿霜的動作停下,琥珀色的眼睛半闔著,露出眼底深深的疲憊,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在清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小團白霧,又迅速散開。
慧遠探手入懷時,僧袍的褶皺里落出幾粒干燥的柏子。他指尖觸到油紙的粗糙紋理,那是在東林寺后山的竹樓里,用三年生的楠竹紙反復疊成的,防潮又透氣。解開第一層,能聞到淡淡的松香——那是去年秋日,他在香爐峰采松香時,特意涂在紙面上的,據說能讓草藥保持得更久。再解開兩層,陶瓶的輪廓才清晰起來。這瓶子是寺里的老陶匠親手捏的,肚大頸細,瓶身上還留著指腹的壓痕,樸素得像山間的石頭。
“九死還魂散”這名字,是寺里的小沙彌們取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夸張。其實慧遠更愛叫它“草木心”,畢竟每一味藥,都是草木在山風雨露里長出來的性子。他拔開木塞時,特意用了巧勁,讓軟木與陶口分離的聲音輕得像落葉。藥香瞬間涌了出來,不是尋常金瘡藥的烈,而是帶著點土腥氣的醇厚——那是虎杖根在土里埋了三年的沉,是蒲公英絨毛剛被風吹過的清,還有一點點紫草曬足了夏日陽光的暖。這味道像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撥開了空氣中彌漫的血腥與腐臭,讓洞穴里的氣息都清爽了幾分。
腳邊的陶缽是他早間化緣時,山民送的。粗陶的表面還留著柴火燒過的焦痕,邊緣有個小小的豁口,卻正好能架在石頭上。他擰開水囊,山泉滴落的聲音在寂靜的洞穴里格外清晰,“嘀嗒,嘀嗒”,像在數著什么。水剛沒過缽底,他便拿起那根細枝——是之前在溪邊洗過的,枝椏被水流磨得光滑,頂端還留著一片小小的嫩葉,不知是哪陣風吹來的。藥粉入水聲很輕,像春蠶在啃桑葉,他攪動的動作極慢,仿佛在調制的不是藥膏,而是一碗需要心誠才能見效的湯藥。深褐色的藥粉在水中慢慢舒展,暈開,最后成了糊狀,那草木的清苦氣息更濃了,像雨后的山林,濕漉漉地透著生機。
阿霜的耳朵豎得像兩座小山峰,絨毛根根分明。它巨大的頭顱抬起時,頸間的鬃毛都炸開了,琥珀色的眼睛里滿是警惕,像兩團燃燒的火。喉嚨里的嗚咽聲很低沉,帶著胸腔的震動,整個洞穴的空氣都仿佛被這聲音攥緊了。任何靠近傷口的陌生氣味,都是對它領地的侵犯,是對它脆弱的挑釁——前幾日那個帶著鐵腥味的獵人,不就是用類似的“藥”,騙它靠近,然后射出了淬毒的箭嗎?
可那藥香鉆得太深,像一只溫柔的爪子,輕輕撓著它記憶深處的某個角落。它的鼻翼翕動得更厲害了,那味道……有點熟悉。恍惚間,眼前似乎出現了一片陽光斑駁的林子,小光搖搖晃晃地跑著,爪子踩在枯葉上,發出“沙沙”的響。然后是幼崽的痛呼,它沖過去,看見小光的爪墊被荊棘劃開了一道血口,鮮紅的血珠像熟透的野果,一顆顆往下掉。
它當時急得團團轉,尾巴都快搖斷了。它記得自己瘋了一樣在林子里找,鼻子貼在地上,聞遍了每一種草的味道。最后在一棵老橡樹下,找到了那種植物——葉片厚實得像小巴掌,邊緣的鋸齒像小牙齒,嚼在嘴里,苦得它舌頭都麻了。可它還是一遍遍地嚼,然后用舌頭,小心翼翼地把那苦澀的汁液涂在小光的爪墊上。小光當時還嗚咽著,用腦袋蹭它的下巴,毛茸茸的,像一團暖烘烘的云……
那記憶太清晰,帶著母性獨有的溫度,瞬間沖垮了警惕的堤壩。阿霜的目光死死鎖在那缽藥膏上,琥珀色的眼睛里,警惕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困惑,一種試探。它猶豫了很久,喉嚨里的嗚咽聲漸漸低了下去,最后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那條布滿倒刺的舌頭伸出來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舌頭曾撕裂過野豬的喉嚨,曾拍打過試圖靠近幼崽的毒蛇,此刻卻像怕碰碎什么珍寶似的,極其緩慢地、極其小心地,觸向陶缽邊緣那一點點深褐色的藥糊。
舌尖的苦澀來得很猛,像一道閃電劈過味蕾,帶著草木特有的、粗糙的質感。但這苦澀沒持續多久,一絲清涼便從舌尖蔓延開來,順著喉嚨往下走,最后竟隱隱傳到了前肢的傷口處,讓那里的灼痛感減輕了幾分。就是這個感覺!和記憶里那葉片的汁液一模一樣!阿霜緊繃的肌肉像被松了綁的弓弦,一點點松弛下來。它脖頸的鬃毛也順了,尾巴輕輕搭在地上,不再像之前那樣緊繃。喉嚨深處的呼嚕聲漸漸響起,很低沉,很綿長,像遠處山澗的水流聲,又像風穿過密林的聲音——這是它在小光睡著時,才會發出的聲音,是安心,是滿足。
“此藥名‘虎杖’,”慧遠的聲音輕得像月光,仿佛多說一個字,就會驚擾了這難得的寧靜,“非取其形似猛虎之骨,乃因其藥性如虎之剛猛迅捷,可透骨追風,祛腐生肌,最是治療箭瘡金創的圣品。其根其葉,更能解百毒,清血熱。”他說這話時,目光落在阿霜的前肢上——那里的箭傷還在滲血,皮肉外翻著,像一朵丑陋的花。他推動陶缽的動作極慢,手指觸到陶缽的冰涼,也觸到了自己掌心的微汗。
接著,他解開那個小布包。野蜂蜜的香甜瞬間涌了出來,帶著陽光的味道——那是前幾日在山腳下,看著養蜂人搖蜜時,用半塊干糧換的,蜜里還帶著點蜂蠟的清香。米餅碎屑是今早自己烤的,用的是山民送的新米,炒得金黃,咬起來“咔嚓”響。他將這兩樣東西倒入藥缽邊緣時,動作很輕,像是在完成一場小小的祭祀。“此蜜與米,助藥力行散,亦能稍補你虛耗的氣力。”他知道,阿霜為了守護小光的骸骨,已經幾天沒好好進食了。
做完這一切,慧遠便停了手。他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在山巔生長多年的松樹。他的目光很深,仿佛能穿透阿霜斑斕的皮毛,看到它心里那個巨大的空洞——那里曾裝滿了對小光的期待,裝滿了捕獵歸來時的溫暖,如今卻只剩下冷風。“你的孩子……若還在,如今,該有小光這般大了吧?”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目光輕輕飄向洞穴深處。
那里,隱約能聽到幼虎的嗚咽聲,很微弱,卻像一根細線,牽著阿霜的心。那個被它叫做“小光”的新生幼虎,是它在失去自己的孩子后,從獵人的陷阱里救出來的。它給它喂奶,給它舔毛,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它身上,仿佛這樣就能填補心里的空洞。
“嗚——!”阿霜的反應像平地驚雷!它龐大的身軀猛地一震,前爪在地上抓出深深的痕跡,碎石飛濺。尾巴像一根鋼鞭,帶著破空的“咻”聲,狠狠抽在旁邊的骸骨堆上。“嘩啦——”一聲,森白的骨塵揚了起來,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雪。那是它心底最深的傷口,是不能碰的逆鱗!它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那個還沒來得及學會捕獵,就被獵人的陷阱奪走生命的小家伙。它的尸體是阿霜一點點從陷阱里拖出來的,小小的,軟軟的,已經沒了溫度……
可就在尾巴即將掃到地上那個破舊布偶的瞬間,阿霜的動作像被按下了暫停鍵。那布偶是它從獵人的營地里叼回來的,用粗布縫的,眼睛是用炭灰畫的,已經模糊不清了。但它記得,自己的孩子生前,最喜歡玩這樣的布偶——那是一個云游的貨郎掉在山里的,被小家伙當成了寶貝,整天叼著跑。此刻,那粗壯如樹干的尾巴,在離布偶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住了。然后,它極其緩慢地、極其輕柔地,用尾尖最柔軟的金毛,碰了碰布偶殘缺的炭灰眼睛。那動作,像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帶著無盡的眷戀,無盡的溫柔。
慧遠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見過太多生離死別,見過戰場上的尸橫遍野,見過瘟疫后的十室九空,可從未有一個瞬間,像此刻這般讓他動容。這只在山林里稱王稱霸的猛虎,這只在獵人眼中兇狠殘暴的山君,心底竟藏著這樣柔軟的角落。
他緩緩站起身,僧袍在地上拖過,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他解下頸間的烏沉木念珠時,珠子碰撞的聲音很清脆,“叮鈴,叮鈴”,像寺廟里的檐角風鈴。這串念珠陪了他三十七年,從他初入佛門那天起。顆顆都被摩挲得油潤光亮,上面的裂紋像一張網,記錄著他走過的路——有在雪地里三步一拜的虔誠,有在洪水中救人的急迫,有在病榻前誦經的平靜。
他走到那堆幼小的骸骨旁,那里的骨頭很細,很白,像玉石雕琢的。他將念珠輕輕放在一塊相對完整的腿骨旁邊,動作虔誠得像在安放一件圣物。他一顆一顆地調整念珠的位置,讓每顆珠子上刻的《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經文都朝著骸骨。那些經文細如蚊蚋,是他用十年時間,一點點刻上去的,指尖不知被戒刀劃破了多少次。最后,念珠形成了一個“卍”字回旋陣,小小的,卻透著莊嚴。這是他畢生所學的凝結,他想以這無上般若之力,為這早夭的幼魂照亮去往彼岸的路。
阿霜的頭顱轉了過來,琥珀色的眼睛里滿是疑惑。它看著慧遠的動作,看著那串散發著檀香、草藥和泥土氣息的念珠,鼻子忍不住湊了過去。那氣息很奇怪,卻讓它覺得安心,像暴風雨后的山林,寧靜而平和。它的鼻息噴在念珠上,帶著溫熱的濕氣。就在鼻尖觸到其中一顆念珠的剎那,那珠子輕輕滾了一下。
被壓在最下方的那顆珠子翻了過來,露出了平時緊貼著慧遠脖頸的那一面。月光正好落在上面,照亮了那個字——“慈”。
那字是用戒刀刻的,刀法古樸,筆畫很深,幾乎要將整個珠子刻穿。那是他初到廬山,在東林寺的六朝古松下靜坐三日后刻的。那時他剛經歷了戰亂,親眼看著家鄉化為焦土,心里充滿了迷茫。直到第三日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過松針,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才豁然開朗——慈悲,才是渡人渡己的船。這字陪了他三十七年,是他誦經時的默念,是他救人時的信念,是他一切行止的根基。
此刻,這個深藏的“慈”字,在月光下,在幼虎的骸骨旁,在阿霜的注視下,靜靜地閃耀著。它像一顆沉寂了多年的種子,在業火焚燒后的余燼里,終于破土而出,露出了本真的光芒。
阿霜看著那個字,琥珀色的眼睛里漸漸褪去了疑惑。它低下頭,用鼻子輕輕蹭了蹭那串念珠,然后又看了看慧遠。這一次,它的目光里沒有了警惕,沒有了敵意,只有一種淡淡的、仿佛早已相識的溫柔。洞穴里,月光依舊如水,藥香和草木的氣息交織著,還有阿霜那低沉的呼嚕聲,像一首悠長的歌,在這骸骨場中,輕輕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