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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鐘鳴驚夢 2.22 霧散晨光

2.22霧散晨光

東林寺的山門合攏時,發出沉悶的“吱呀”聲,像老人沉重的嘆息。濃霧被擋在門外,卻攔不住那聲若有若無的虎嘯,在山坳里打著旋兒。寺內燈火如星,人影在回廊上晃動,焦慮像潮濕的水汽,凝在每個人的眉梢。

道明像陣風似的撲過來,僧袍的袖子掃過階前的青苔,少年的眼睛腫得發亮,像含著兩顆晨露。他抓住慧遠手臂的力道,幾乎要嵌進皮肉里,目光卻死死釘在師父袍角那幾塊深褐近黑的斑塊上——那顏色暗沉,邊緣卻泛著暗紅,腥氣順著風飄進鼻腔,帶著山澗巖石的冷硬。

“師父!您流血了!”道明的聲音劈了叉,帶著哭腔的顫抖,“那老虎……它傷了您是不是?”他想起前幾日下山化緣時,看見獵戶腰間掛著的虎皮,花紋猙獰,此刻竟和師父袍角的血跡重疊在一起。少年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節泛白,淚水順著臉頰滑落,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慧遠抬手,指腹擦過少年眼角的淚,動作輕得像拂去一片落葉:“傻孩子,是山君的血。”他的聲音里裹著化不開的倦意,每一個字都像浸了晨露,“給它上藥時沾的,不打緊。”指尖觸到少年滾燙的皮膚,他微微蹙眉,這孩子總是這樣,把旁人的安危看得比自己還重。

人群里傳來低低的抽氣聲。劉遺民端著茶碗走出來,粗陶碗沿還留著燒制時的指紋,碗中茶湯碧綠,幾片深紫的鈴鐺花浮在水面,細毛在燭光下閃著銀亮的光——正是虎穴骸骨旁叢生的“老虎須”。他走近時,茶香混著花香漫過來,帶著后山巖石的清冽。“大師受驚了。”劉遺民的指尖有些發顫,茶碗輕輕磕在廊柱上,發出“叮”的輕響,“明心說這花能驅邪,天不亮就往后山跑,褲腳都被荊棘勾破了。”他望著慧遠疲憊的面容,眼底滿是敬佩,這等舍身飼虎的慈悲,尋常人斷難做到。

慧遠接過茶碗,溫熱的觸感順著指尖爬上來,暖了半截身子。他望著碗里打轉的紫花,恍惚又看見洞穴深處,那些從骨縫里鉆出來的嫩芽,在月光下顫巍巍地舒展葉片。明心這孩子,許是聽香積廚的師父說過“老虎須能鎮煞”,便揣著童稚的虔誠,往那兇險之地跑。這份心意,比寺里供桌上的琉璃燈還要透亮,輕輕淌過他疲憊的心河。他抿了一口茶湯,苦澀中帶著回甘,像極了這幾日的經歷。

禪房的青燈豆大一點光,將慧遠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一株沉默的古松。他鋪開麻紙,紙頁邊緣還留著造紙時的草莖,帶著草木的紋路。狼毫筆飽蘸濃墨,筆尖在紙上頓了頓,落下的字力透紙背——《廬山虎患書》。墨跡在紙上洇開的瞬間,仿佛有無數聲音涌了出來:藥農在天麻地里的喘息,權貴府中算盤的輕響,幼虎被陷阱夾住時的嗚咽,母虎在山林間的咆哮……

他沒有寫老虎如何兇猛,也沒說村民如何恐懼,只從去年冬天說起:廬山天麻的價錢像坐了云車,一路往上躥,只因京城里的貴人說天麻配虎骨最能補身。于是貧苦的藥農扛著鋤頭往深山里鉆,踩碎了虎穴前的落葉,驚飛了崖邊的宿鳥。有個藥農貪心,往布偶上抹了山漆和熊膽,想引幼虎來換賞錢,卻不知那氣味沾了幼崽的毛,引來了揣著弓箭的獵人。

“咔嚓”一聲,筆尖在紙上劃出深痕。慧遠停了停,指腹摩挲著紙面,那里仿佛能摸到幼虎冰冷的小爪。他接著寫:母虎回來時,只找到一攤凝固的血和半片撕碎的布偶,于是山林里開始有獵戶失蹤,村落里的雞犬夜夜不寧。官府下了文書,限寺院三日之內除虎,否則便要焚山……一條因果鏈在紙上蜿蜒,像山間的毒蛇,每一環都纏著貪婪、恐懼、仇恨,最終咬向自己的尾巴,釀成業火焚身的困局。

他想起昨日去虎穴時的情景,母虎阿霜眼中的悲憤與絕望,像兩把尖刀刺進他的心臟。那洞穴深處,幼虎的骸骨旁,還放著那個被撕碎的布偶,依稀能看出上面繡著的“平安”二字。想來是哪個母親為孩子縫制的,卻被貪心的藥農用來做了誘餌。

墨跡未干時,一聲虎嘯突然劈開夜色!那聲音從老虎溝方向來,卻不像往日那般帶著撕心裂肺的暴戾,也沒有嗜血的瘋狂。它低沉得像山底的溪流,渾厚得像寺院的銅鐘,綿長里裹著化不開的疲憊,像負重走了千里路的旅人,終于卸下了行囊。尾音在山谷里蕩開,竟帶著種塵埃落定的寧靜,像晚課結束時,《往生咒》的余韻漫過藏經閣的飛檐,溫柔地裹住整座山。

慧遠的筆懸在半空,一滴墨“啪”地落在紙上,暈成一小團深黑。他側耳聽著,直到那嘯聲融進山風里,像水珠落進深潭。目光落在案頭那半片藥筐殘片上——邊緣的山漆和熊膽混合物,在燭光下泛著暗黃,像塊凝固的膿瘡。一個念頭猛地撞進心里,像閃電劈開烏云:世人都搶著要虎骨續命,卻不知真正能救命的,從來不是猛獸的骨頭。

是慈悲啊。

是王妻把“平安”二字繡進布偶時,指尖扎出的血珠;是明心踩著露水采老虎須時,褲腳沾的泥;是阿霜舔舐石壁血跡時,眼底閃過的溫柔;是他自己往虎穴走時,心里那點“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絕……這慈悲,能補好比虎爪更深的傷口,能化開比蛇毒更烈的怨恨,能把斷了的生命重新連起來,比接骨丹還靈驗。

他想起初到廬山時,這里還是一片祥和。山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山林里的生靈和諧共處。可自從京城里的貴人迷上了虎骨天麻湯,一切都變了。貪婪像瘟疫一樣蔓延,藥農們為了錢財,不惜闖入虎穴;獵人們為了虎皮虎骨,設下一個個陷阱。山不再是那座山,人也不再是那些人。

五更的梆子聲從鐘樓傳來,敲得山月都淡了。天邊泛起蟹殼青,像塊剛剖開的玉石。慧遠推開禪房門,山霧漫進來,沾濕了他的僧袍。他獨自往老虎溝走,腳步比來時輕快,心里像被晨露洗過,透亮得很。

路上,他看見幾只早起的鳥兒在枝頭跳躍,嘰嘰喳喳地唱著歌。往日里,這些鳥兒總是惶恐不安,稍有動靜便四散飛逃。今日卻不同,它們仿佛也感受到了山林里的變化,多了幾分從容與自在。

快到洞口時,他忽然停住腳。晨光從霧縫里擠進來,照在那堆白骨上,竟有種奇異的柔和。而白骨前,多了一小堆野果,沾著晶瑩的露水珠。山葡萄紫得發亮,像串小瑪瑙;野山楂紅得通透,像顆顆小太陽;還有幾個獼猴桃,金黃的皮上覆著細毛,摸上去該是軟軟的。果子擺得歪歪扭扭,卻都飽滿完好,沒有一個爛的。

慧遠的目光掃過旁邊的忍冬藤,藤蔓上的露珠“嘀嗒”落在青石上。藤葉后面,兩點琥珀色的光閃了閃,像藏在云后的星星。阿霜的身子幾乎和樹影融在一起,只有尾巴尖從藤縫里探出來,帶著點怯生生的期待,輕輕搖晃著——那節奏,像小孩子攥著手里的糖,等著大人夸一句“乖”。

哪還有半分百獸之王的兇相?倒像只躲在門后,偷偷看主人會不會給食的家貓。

他再往骸骨堆上看,那個破舊的布偶被擺在幼虎頭骨上,像個小小的守護神。布偶旁邊,是半塊蓮花紋麥餅,邊緣沾著泥土和霉斑,卻被小心地掰了一角,露出里面干凈的麥芯——那是他前日留下的,阿霜竟沒吃完,把最好的部分留下來了。

它在學著分享,用這種笨笨的方式,回應那碗蜂蜜藥膏的好。慧遠的眼眶有些濕潤,這只被仇恨裹挾的母虎,終究還是被善意喚醒了內心的溫柔。

山間的霧突然動了,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撥開,往山谷里流去。晨光越來越亮,像金色的紗,輕輕蓋在斷崖上、白骨上、野果上,還有那個守著幼崽骸骨的布偶上。慧遠迎著光,望向樹叢深處那對琥珀色的眼睛。

這一次,他看得真切。那雙曾經燃著滔天恨意的眼睛里,業火已經滅了。灰燼底下,是一汪春水,映著初生的朝陽,溫潤潤的,能盛下整個天空。

他忽然明白了。這場持續了七日七夜的對峙,從來不是人和老虎的角力。是兩個在苦難里掙扎的靈魂,在絕望的邊上,用最笨的法子靠近——他給它上藥,它為他留果;他用慈悲化解仇恨,它用溫柔回應善意。最終,在對方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心里那點沒熄滅的光。

那光是佛性,是良知,是能讓猛虎收爪、獵人棄弓的東西。它落在業火焚燒過的焦土上,就能長出第一株新芽,帶著露水,迎著晨光,往天上長去。

慧遠笑了笑,彎腰撿起一顆野山楂,放進嘴里。酸甜的汁水流進喉嚨,帶著晨露的清冽,像飲了一杯春天的酒。他知道,從今天起,廬山的風,該帶著花香了。

他轉身往回走,腳步輕快。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遠處,傳來了寺院的鐘聲,悠揚而深遠。慧遠知道,新的一天開始了,廬山的故事,也將翻開新的一頁。

回到寺里,道明和明心正焦急地在門口等待。看見慧遠平安歸來,兩個孩子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師父,您回來了!”道明跑過來,扶住慧遠的胳膊。明心也怯生生地走上前,手里還拿著一束剛采的野花。

慧遠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笑著說:“回來了。”他把剛才在虎穴看到的情景告訴了他們,兩個孩子聽得入了迷。“原來老虎也可以這么溫柔啊。”明心小聲說,眼睛里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是啊,”慧遠說,“萬物皆有靈,只要我們以善意相待,就能化解一切仇恨。”他望向遠處的山林,陽光灑在樹葉上,閃閃發光。他知道,只要這份善意和慈悲能一直傳遞下去,廬山就永遠會是一片祥和之地。

不一會兒,劉遺民也來了。他聽說了慧遠在虎穴的經歷,感慨不已:“大師的慈悲,真是感天動地。這下,廬山的百姓總算可以安心了。”

慧遠搖了搖頭:“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是大家的善意感動了山君。”他把《廬山虎患書》拿給劉遺民看,“我打算把這封信呈給官府,希望他們能明白,解決虎患不能靠殺戮,要靠理解和包容。”

劉遺民接過信,仔細讀了起來。讀完后,他連連點頭:“大師說得太對了。我這就派人把信送去官府,相信他們一定會慎重考慮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官府果然采納了慧遠的建議,取消了焚山的命令,還下令禁止獵捕老虎和過度采摘天麻。山民們也漸漸明白了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道理,不再隨意闖入虎穴,不再濫殺生靈。

廬山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與祥和。山林里,鳥兒的歌聲更加清脆,野獸們也更加自在。阿霜偶爾還會出現在虎穴附近,有時會留下一些野果,像是在向慧遠表達感謝。

慧遠依舊每天在寺里修行、講經,閑暇時會帶著道明和明心去后山采藥、種樹。他常常對兩個孩子說:“慈悲不是軟弱,是一種力量,一種能化解仇恨、溫暖人心的力量。”

道明和明心也把師父的話記在心里,他們學著用善意對待身邊的一切,幫助有困難的人,愛護山林里的草木生靈。

多年以后,慧遠圓寂了,但他的慈悲精神卻一直留在了廬山。東林寺的鐘聲依舊悠揚,廬山的風依舊帶著花香。人們常常會說起慧遠與猛虎的故事,說起那份跨越物種的善意與包容。

而那只叫阿霜的母虎,據說活了很久很久。它一直守護著那片山林,守護著那份來之不易的和平。有時,在清晨的薄霧中,人們還能看到它的身影,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靜靜地望著東林寺的方向。

霧散了,晨光正好。廬山的故事,還在繼續。那份藏在每個人心中的光,也像這晨光一樣,永遠照耀著這片土地,溫暖著每一個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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