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因果七日
第一日的老虎溝彌漫著腐葉的氣息,道明踩著沒過腳踝的泥濘往前走,每一步都陷得很深,仿佛腳下有無數(shù)只手在拉扯。他驅(qū)趕的五只綿羊顯然受了驚嚇,不停地“咩咩”叫著,其中一只還試圖掙脫繩索往回跑,被他用棗木棍輕輕抽了一下屁股:“老實點,到了地方就放你們回來。”話雖如此,他心里卻清楚,這些羊怕是再也回不了東林寺的羊圈了。
走到一處背風的山坳,道明忽然發(fā)現(xiàn)泥地上有串奇怪的腳印——前掌的印記很深,后掌卻淺得幾乎看不見,像是拖著什么重物。他蹲下身仔細查看,發(fā)現(xiàn)腳印邊緣沾著些灰褐色的毛發(fā),湊近一聞,有股淡淡的血腥味。“這虎怕是真?zhèn)貌惠p。”他喃喃自語,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草葉摩擦的聲音,猛地回頭,卻只看見一只受驚的野兔竄進了灌木叢。
不遠處的巨石后,慧覺正屏住呼吸。他藏身的地方有棵老松樹,樹干上還留著去年獵戶設(shè)置陷阱時砍出的刀痕。透過枝葉的縫隙,他看見母虎從石洞里慢慢走出來,左前腿果然有些跛,每走一步都要停頓片刻。它的毛色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肋骨在松弛的皮膚下清晰可見,顯然已經(jīng)很久沒吃飽了。
當母虎叼起一只綿羊時,慧覺注意到它的右耳缺了一小塊,露出里面粉嫩的皮肉——那像是被什么利器劃傷的。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曾有個獵戶帶著張虎皮來寺里求平安符,那虎皮的右耳處正好有個缺口。原來這母虎,早就與人類結(jié)下過梁子。
母虎拖著綿羊往石洞走時,忽然停下腳步,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望向慧覺藏身的方向。慧覺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握緊了懷中的藥囊——那里面裝著師父讓他帶的金瘡藥,說是萬一遇見受傷的野獸,可以設(shè)法救治。好在母虎只是看了片刻,便轉(zhuǎn)身進了石洞,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第三日清晨,慧靜帶著明心往老虎溝去。老和尚背著個竹簍,里面裝著經(jīng)書和兩個麥餅,明心則提著個陶罐,里面是溫熱的米湯。山路兩旁的野菊開得正盛,明心忍不住摘了一朵插在僧帽上,卻被慧靜輕輕取下:“佛門弟子,不可貪著色相。”小沙彌嘟著嘴把花扔了,卻看見花瓣落地時,引來一只色彩斑斕的蝴蝶。
到了老虎溝,慧靜選了塊平整的青石坐下,打開經(jīng)書開始誦讀。他的聲音雖然沙啞,卻吐字清晰,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明心坐在一旁,捧著陶罐小口喝著米湯,忽然看見石洞門口探出個毛茸茸的小腦袋——那是只剛出生沒多久的幼虎,眼睛還沒完全睜開,跌跌撞撞地往這邊挪。
“師父,你看!”明心剛要起身,就被慧靜按住了。老和尚依舊誦經(jīng)不止,眼角的余光卻瞥見母虎正站在石洞門口,目光復(fù)雜地望著這邊。幼虎挪到離青石還有幾步遠的地方,忽然被一塊小石子絆倒,發(fā)出一聲奶氣的嗚咽。母虎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吼聲,像是在警告,卻沒有上前。
慧靜念到“若能為是七世父母及現(xiàn)在父母,于七月十五日,佛歡喜日,僧自恣日,以百味飲食,安盂蘭盆中,施十方自恣僧”時,忽然停了下來。他從竹簍里取出一個麥餅,掰成小塊放在地上,對著幼虎招了招手。明心嚇得臉都白了:“師父,它會咬人的!”
母虎果然往前邁了兩步,前爪在地上刨出兩道淺溝。慧靜卻不為所動,只是把麥餅又往前推了推:“眾生皆有佛性,何況是護崽的母親。”他的目光落在母虎受傷的腿上,那里的傷口似乎裂開了,滲著淡淡的血絲。
就在這時,幼虎忽然朝著麥餅撲了過來,卻因為跑得太急,一頭撞在慧靜的僧袍上。老和尚笑著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腦袋,幼虎竟不怕生,用小腦袋蹭著他的手心。母虎在遠處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嗚咽,那聲音里沒有了往日的暴戾,反倒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委屈。
第五日午后,山雨來得猝不及防。劉遺民披著蓑衣闖進寺門時,渾身已經(jīng)濕透,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不好了,”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桓玄派來的密探被發(fā)現(xiàn)死在山腳下了,胸口有虎爪印,殷凝之說是東林寺故意縱虎行兇!”
廣能正在劈柴,聞言猛地將斧頭扔在地上,木柴濺起的碎屑落在他的僧袍上:“豈有此理!我們每日往老虎溝送食,就是怕它傷人,怎么會縱虎行兇?”他攥緊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我看是那密探自己不小心撞見了老虎,反倒賴上我們!”
慧遠正在禪房打坐,聽見外面的動靜,緩緩睜開眼。窗臺上的蘭花被雨水打得微微顫抖,花瓣上的水珠滾落在青瓷盆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那密探身上,除了虎爪印,還有別的傷嗎?”他聲音平靜,仿佛在問一件尋常小事。
劉遺民愣了一下,回想道:“聽獵戶說,他后心有處刀傷,像是被短刀所刺。只是殷太守咬定是虎患,還說三日內(nèi)若不交出兇手,就要派兵封寺。”他嘆了口氣,“我看這是桓玄故意找茬,想趁機吞并廬山的田產(chǎn)。”
慧遠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雨幕中模糊的山巒:“那密探死前,見過什么人?”劉遺民想了想說:“聽說他前幾日一直在跟蹤一個從襄陽來的流民,那人據(jù)說曾是王恭的部下。”老和尚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只是伸手接住一片被風吹落的蘭花花瓣。
第七日拂曉,天剛蒙蒙亮,東林寺的鐘聲就響了起來。這鐘聲比往日更加悠長,在山谷間回蕩不絕。慧遠帶著全寺僧眾往老虎溝去,每個人手里都捧著一樣東西——慧覺捧著藥囊,廣能提著繩索,慧靜抱著經(jīng)書,明心則捧著一小束野菊。
老虎溝的溪水漲了不少,水流湍急地沖刷著溪石,發(fā)出嘩嘩的聲響。母虎帶著幼虎站在對岸,看見眾人到來,并沒有后退。慧遠示意大家停下,獨自踩著水中的石塊過了溪。他走到母虎面前,慢慢蹲下身,目光與它平視:“這些日子,讓你受苦了。”
母虎的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咕嚕聲,卻沒有攻擊的意思。幼虎好奇地繞著慧遠轉(zhuǎn)圈,忽然注意到他袈裟上沾著的草籽,伸嘴去舔。慧遠笑著摸了摸它的頭,轉(zhuǎn)頭看向?qū)Π兜谋娙耍骸斑@虎沒有傷人之心,那密探的死,與它無關(guān)。”
廣能忽然“噗通”一聲跪在溪水里,淚水混著溪水往下流:“是我錯了!”他哽咽著說,“去年我見獵戶捕獲幼虎,不但沒有阻止,還收了他們送的虎皮……我這雙手,也沾著罪孽啊!”他解下腰間的戒刀,扔進湍急的溪流中,“從今往后,再不殺生!”
慧靜慢慢走到母虎面前,從懷中取出一張幼虎皮。那虎皮很小,毛色還帶著淡淡的乳黃,顯然是剛滿月的虎崽。“這是去年那只幼虎的皮,”老和尚的聲音帶著顫抖,“我一直收著,就是想有朝一日能為它超度。”母虎低頭嗅了嗅虎皮,忽然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聽得所有人都紅了眼眶。
慧覺趁機上前,將藥囊里的金瘡藥倒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抹在母虎受傷的腿上。藥膏接觸傷口時,母虎渾身一顫,卻沒有躲閃。慧覺輕聲說:“這藥里加了當歸和血竭,能活血化瘀,過幾日就好了。”
太陽漸漸升起,金色的陽光穿透云層,灑在老虎溝的每一寸土地上。母虎最后看了一眼眾人,轉(zhuǎn)身帶著幼虎往密林深處走去。它的步伐依舊有些跛,卻比來時堅定了許多。幼虎走幾步就回頭望一眼,直到身影消失在濃密的綠蔭里。
溪水依舊奔流,載著廣能的戒刀,載著慧靜的淚水,也載著東林寺的鐘聲,流向遠方。慧遠望著母虎消失的方向,緩緩合掌:“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只因妄想執(zhí)著,不能證得。”他轉(zhuǎn)身看向眾人,晨光落在他臉上,那道疤痕仿佛也柔和了許多,“我們回去吧,該給流民們熬粥了。”
劉遺民站在溪畔,望著眾人的背影,忽然明白慧遠所說的“養(yǎng)人”是什么意思。所謂養(yǎng)人,不是喂飽肚子那么簡單,是要養(yǎng)那顆在亂世中蒙塵的善心,養(yǎng)那份在苦難中不滅的慈悲。他抬頭望向天空,雨后的晴空藍得像塊剔透的琉璃,幾只白鷺正從山巒間飛過,留下淡淡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