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俗諦圣諦
東林寺的大雄寶殿里,燭火比往日跳得更謹慎些。三盞長明燈沿供桌一字排開,火苗被殿門縫隙鉆進來的山風拂得微微發顫,在絳色的幡旗上投下細碎的影子,像極了慧遠少年時在洛陽城外見過的磷火——那時他隨師父護送經文,夜宿邙山古冢,荒草間的磷火就在累累白骨間游走,明明滅滅,帶著一種穿透生死的幽寂。
慧遠垂目靜坐,指尖捻動的念珠泛著溫潤的光澤。劉遺民的目光掠過老和尚沉靜的側臉,最終落在他僧袍下擺露出的那截小腿上——那道疤痕盤踞在脛骨處,邊緣像被鈍刀反復切割過,是建元年間穿越秦嶺時留下的。當時山匪的砍刀劈下來,他死死抱住裝經文的木箱,直到失血昏迷前,還聽見師父在耳邊念“身如琉璃,內外明澈”,那聲音混著血沫的腥氣,竟有種奇異的安寧。
“劉居士看得入神了。”
慧靜老和尚的聲音帶著齒間漏風的沙啞,打斷了劉遺民的思緒。老和尚剛用濕布擦完供桌,指縫里還嵌著香灰,像沾了層霜。劉遺民這才發覺自己盯著那道疤痕已逾半炷香,臉頰微微發燙,忙拱手道:“失禮了。只是想起十年前在京口,曾見桓將軍的親衛展示過類似的刀傷,說是與鮮卑人廝殺時留下的,傷口邊緣也這般猙獰。”
慧遠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殿門處搖曳的幡旗上。那幡旗是去年江州大旱時,信眾敬獻的,上面繡著“風調雨順”四個金字,如今邊角已有些磨損。“桓溫當年北伐,倒是真在枋頭留下過十萬忠魂。”他頓了頓,枯瘦的手指輕輕叩擊著膝頭的念珠,木珠相撞的輕響在殿內回蕩,“只是如今的桓玄,怕是記不得那些白骨了。”
話音未落,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像雨點砸在青石板上。緊接著是小沙彌明心帶著哭腔的呼喊:“師父!師父!山門外……山門外又有流民暈倒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明心拽著一個中年僧人的袈裟,小臉上掛著淚珠,鼻尖通紅。他身后跟著兩個雜役,抬著一副簡易的竹擔架,擔架上躺著個面黃肌瘦的婦人——她穿著件打滿補丁的麻布衣裳,領口磨得發亮,露出的胳膊細得像枯柴,嘴唇干裂得像塊陳年樹皮,還沾著些褐色的泥漬。
“快!快抬到偏殿去!”廣能“騰”地站起身,青色僧袍帶起一陣風。他剛邁出兩步,卻被慧遠抬手止住。
老和尚的目光落在那婦人枯槁的手上。那只手蜷縮著,虎口處有層厚厚的繭子,指甲縫里嵌著青黑色的泥垢,指關節因為常年勞作而顯得格外粗大——顯然是常年在田里刨食的農家婦。
“讓后廚煮些米湯吧。”慧遠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多加些糙米,再切半塊南瓜進去。”他看向一旁的知客僧,“再取兩匹舊布,讓山下張寡婦帶著女眷們幫忙縫件夾襖,用新棉絮,她身子虛。”
劉遺民站在一旁,看著那婦人毫無生氣的臉,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路過江州碼頭時,恰逢桓玄的船隊順流而下,船上載著的絲綢錦緞堆得像小山,陽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睜不開眼。他當時算了算,那些料子怕是能讓這山門外所有流民穿暖三年。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嘚嘚”的馬蹄聲,三匹快馬踏碎了寺門前的寧靜,馬蹄鐵敲在青石板上,發出刺耳的脆響。為首的驛卒翻身下馬時,腰間的銅鈴叮當作響,打破了寺院的清幽。
“殷太守有令!”驛卒扯著嗓子喊,聲音里帶著官差特有的傲慢,“東林寺速派僧人前往老虎溝,三日內必除虎患,否則……”
“佛門清凈地,豈容你大呼小叫!”廣能上前一步,魁梧的身影擋住了驛卒的視線。他眉間的刀疤在燭火下顯得格外猙獰,“太守有令,可遣人遞送文書,這般喧嘩,是對佛祖不敬!”
驛卒斜睨著廣能,從懷中掏出一卷黃綢封邊的文書,“啪”地拍在旁邊的香案上:“太守說了,這老虎已傷了七八個獵戶,再不管教,明年的香火錢怕是要減半了。”他抖了抖文書上的泥點,語氣里帶著威脅,“還有,廬山南麓那些流民,最好別再往寺里領,不然……”
他故意拖長了語調,目光掃過殿內眾人,最后落在慧遠身上:“通匪的罪名,可不是鬧著玩的。”
劉遺民臉色驟變,忙上前一步按住驛卒的胳膊,臉上堆起笑容:“官爺稍等,太守的令諭,我這就去回稟師父。”他朝兩個雜役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招待驛卒,自己則轉身回到大雄寶殿。
此時慧覺正在翻找藏經閣的舊圖。他抱著一卷泛黃的羊皮地圖,小心翼翼地在供桌上鋪開,指著上面用朱砂標出的山谷:“師父你看,老虎溝的西側有處斷崖,崖下是片密林,若是能在此設伏,再用活羊作餌……”
“阿彌陀佛。”慧遠輕輕合上地圖,指腹摩挲著邊緣磨損的羊皮,“二十年前,我在衡山見過一頭白額虎。那虎崽被樵夫的夾子傷了腿,母虎就在山崖下守了三日三夜,不肯離去。最后那母虎竟活活餓死了,尸體就擋在崖口,像座小小的山。”他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虎性雖猛,護崽之心與人何異?”
劉遺民從袖中取出那卷邸報,羊皮紙邊緣已被摩挲得發毛,露出里面的麻線。他展開來,指著上面用朱砂圈出的句子:“桓玄上個月在姑孰殺了豫州刺史,理由就是‘私納流民,意圖不軌’。如今殷凝之要是拿不下虎患,這罪名怕是要落到東林寺頭上——我們收容了這么多流民,正好給了他們口實。”
廣能聽得雙目圓睜,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我們收容流民,是給他們口飯吃,是積德行善,怎么就成了通匪?!”
“流民聚則成勢,勢成則生亂。”劉遺民指尖點在“流民”二字上,墨色的字跡在燭火下泛出冷光,“去年廣陵的王恭之亂,不就是靠著三千流民起事的?那些流民本是逃荒的百姓,被人稍加煽動,就成了刀斧手。桓玄現在最忌諱這個,他怕有人效仿。”
他抬頭看向慧遠,目光懇切:“師父,太守要的不是虎皮,是讓山腳下那些繳稅的農戶安心——只要佛門肯幫他穩住民心,讓農戶們安心耕種,這虎患,或許能緩。”
殿外的風忽然大了起來,吹得窗欞“吱呀”作響,像是誰在低聲哭泣。明心抱著一盞油燈從偏殿跑來,燈光晃得他影子在墻上忽大忽小,像個搖曳的鬼影。“師父,那流民婦人醒了,說她男人是被老虎……”
話沒說完,就被慧靜捂住了嘴。老和尚朝慧遠搖了搖頭,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擔憂——他怕這婦人的遭遇會激怒眾人,讓原本就艱難的局面更加棘手。
慧遠卻擺了擺手,示意明心繼續。小沙彌怯生生地移開慧靜的手,聲音帶著哭腔:“她還說,前幾日去老虎溝采藥,撞見那老虎叼著個男人的尸體,看衣著……像是她家相公……”說到這里,豆大的淚珠滾了下來,砸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濕痕,“她還說,那老虎的左前腿像是受了傷,走路一瘸一拐的,跑起來也沒那么快。”
眾人聞言皆是一怔。慧覺忽然想起半月前,曾見獵戶們抬著張浸血的虎皮下山,那虎皮還帶著幼崽特有的柔軟絨毛。當時他還勸過那些獵戶:“虎乃山靈,何必趕盡殺絕?”現在想來,那母虎的暴戾,或許正是失子之痛——就像失去孩子的母親,會變得格外瘋狂。
“七日。”慧遠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穿透塵埃的清亮,像山澗流過石縫的聲音。“給我七日時間,我必給太守、給流民、給這山中生靈一個交代。”
他看向劉遺民,目光堅定:“煩請居士回稟太守,這七日里,東林寺會每日往老虎溝送食,用活羊,用谷物,絕不讓猛虎再傷人。”
劉遺民望著老和尚眼中跳動的燭火,忽然想起年輕時在洛陽太學,先生講《莊子》時說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那時他只當是句空話,此刻看著慧遠平靜的側臉,卻忽然懂了些什么。他躬身行禮:“劉某這就去回話。只是桓玄的密探已在山下布了暗哨,他們巴不得東林寺出點差錯,師父凡事小心。”
慧遠微微頷首,目光轉向殿外沉沉的夜色。遠處的山巒在月光下顯出模糊的輪廓,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沉默地注視著這座千年古剎。他緩緩起身,袈裟掃過蒲團上的落葉,留下一道淺痕,像歲月劃過的印記。
“慧靜師弟,”他看向滿身香灰的老僧,“明日起,你帶明心去老虎溝誦經吧。”老和尚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會派自己去那兇險之地。慧遠頓了頓,補充道,“記得帶上《盂蘭盆經》,那經里說,七世父母,皆得解脫。無論是人是獸,失去至親的痛苦,都是一樣的。”
慧靜雙手合十,枯瘦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顫抖。他想起自己早逝的兒子,那年永嘉之亂,孩子才五歲,因為沒糧吃,活活餓斃在逃難的路上。他至今記得孩子最后看他的眼神,那么渴望,又那么絕望。如果當時能有半盞米湯,或許……
“貧僧……遵師命。”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塊石頭落進了每個人的心里,激起層層漣漪。殿外的風還在吹,燭火依舊在跳,只是此刻的大雄寶殿里,似乎多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是在絕境中生出的、微弱卻堅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