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鐘鳴驚夢 2.2 群僧論禪
- 山君聽禪
- 廬山風云
- 4123字
- 2025-07-11 11:32:49
2.2群僧論禪
大雄寶殿內的空氣仿佛被凍結了,凝重得能擰出冰碴來。三盞粗陶長明燈比往日提前點燃,跳躍的火苗在高大的殿柱上投下晃動的陰影,將佛像的金身映照得忽明忽暗——佛眼低垂,似在悲憫,又似在默然,看著階下這群被“殺虎”二字困住的僧人。
慧靜老僧站在自己的蒲團前,并未落座。他那件漿洗得發白的舊袈裟下擺,洇著一大片深色的水漬——那是今晨他擦洗殿門門檻時打翻的水桶留下的。此刻在搖曳的燈光下,那水漬邊緣竟泛出暗褐色,像一道干涸凝固的血痕,蜿蜒地爬過布料的紋路。更令人心驚的是他額頭和手臂上的九枚戒疤,淡青色的疤痕在油燈下反常地泛著油膩的光澤,像極了道明記憶中父親掛在土墻上的虎爪——那虎爪被硝制得油亮,是父親年輕時獵虎的“勛章”,而戒疤是僧侶的身份印記,可這兩者竟都帶著血肉換來的猙獰。
“《梵網經》菩薩戒云:‘若佛子,故殺一切眾生者,犯輕垢罪!’”
慧靜的聲音突然在大殿中炸開,清晰得像銅鈴落地,帶著一種平日罕見的斬釘截鐵,仿佛換了個人。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供桌,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諸位同修,可知這‘輕垢罪’當如何懺悔?需于佛前至誠發露,日夜跪誦《懺悔文》,悔過七日七夜,方得清凈!”
他的目光掃過眾僧,最后像刀子般定格在廣能臉上。那武僧生得魁梧,眉間一道刀疤從左眉骨延伸到右顴骨,像一條猙獰的蜈蚣趴在臉上——那是襄陽城破時留下的印記。
“然,若殺虎!”慧靜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燈芯都顫了顫,“那便不是輕垢罪!虎乃有情眾生,殺之即犯‘波羅夷罪’!此乃根本重戒,如同斷頭!犯者,即時擯出僧團,永棄佛法大海之外,生生世世墮入無間地獄,求出無期!”
話音落下,殿梁上積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塵簌簌落下,像細雪般飄在眾僧的僧袍上。
“廣能!”慧靜突然厲聲喝道,目光銳利如刀,“你方才言及‘金剛怒目,降妖伏魔’,可你可知,金剛菩薩手中所持,乃是斬斷無明煩惱的智慧劍,而非屠戮生靈、沾染鮮血的殺人刀?!”
他向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廣能鼻尖:“金剛之怒,怒的是邪見,是愚癡,是障蔽眾生佛性的魔障!絕非指向這為生存所迫、為護幼而狂的披毛戴角之輩!你混淆根本,其心可誅!”
廣能眉間的刀疤猛地一跳,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布滿血絲——襄陽城破那日的景象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太守府內火光沖天,叛軍的嘶吼聲、兵刃的碰撞聲、百姓的哭嚎聲混在一起,成了他午夜夢回都揮之不去的噩夢。他記得自己手中的環首刀砍卷了刃,刀刃切入叛軍脖頸時那滯澀的觸感,滾燙的鮮血噴濺在臉上,帶著鐵銹般的腥氣。
而那些平日與他一同誦經的同門,此刻都蜷縮在佛堂角落,念珠轉得飛快,經文念得顛三倒四。叛軍沖進來時,沒人反抗,只有徒勞的哀求。他眼睜睜看著一個師弟被叛軍一腳踹倒,刀鋒從后心刺入,鮮血噴濺在供奉的《金剛經》上,將“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那句染得通紅。
“我只知道!”廣能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在低吼,每一個字都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濃烈的血腥氣,“當年叛軍破城,屠刀架頸之時,念再多的《金剛經》也擋不住砍頭的刀!”
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節捏得咯咯作響:“那些一心念佛的和尚們,血就濺在他們視若珍寶的經卷上!染紅了佛祖的金身!那才是對佛法最大的褻瀆!是佛門最大的恥辱!”
“今日若坐視猛虎食人,官府剿虎又難免傷及無辜,難道我們要重蹈覆轍,再讓這佛殿被血染一次嗎?!”廣能的胸膛劇烈起伏,“護法?護法不是閉目誦經!護法有時……就是要以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殺一惡虎,救百人性命,這難道不是護法?不是護持我佛清凈道場?!”
話音未落,小沙彌明心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那孩子才十二歲,上個月剛從流寇洗劫的村莊逃到東林寺,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稚氣。此刻他瞪大了眼睛,清澈的瞳孔里瞬間蓄滿淚水,嘴唇哆嗦著,像是又看到了那個恐怖的午后——流寇沖進院子時,母親把他塞進米缸,用身體擋住缸口。他從缸縫里看到那把銹跡斑斑的刀刺穿母親的胸膛,鮮血順著缸沿流下來,滴在他手背上,滾燙得像火。
“不……不要……”明心的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幾乎要暈厥過去。幾個年長的僧人趕緊扶住他,卻沒人能說出一句安慰的話——廣能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太多人藏在心底的創傷。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一個顫抖卻清晰的聲音響起:“經……經中確有開示?!?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慧覺臉色蒼白,正捧著一卷《毗尼母經》。他的手指還纏著布條,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劃過泛黃的紙頁,聲音因激動而發顫:“《毗尼母經》云:‘若為救護多人命故,殺一人者,無罪?!四恕_遮持犯’之深義!持戒非是死守條文,當觀其根本精神!”
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看向眾人:“如今這猛虎為患,已傷數命,更危及栗里村上下百余口性命!若殺一虎,能救百人,使其免遭屠戮,使其父母子女得以保全……這難道不正契合經中所言‘為救護多人命’之開緣嗎?是否……是否可視為持戒而非犯戒?”
這話像一道光,突然照進了大殿的陰霾里。幾個年輕僧人眼睛亮了起來,忍不住交頭接耳:“對?。∥乙灿浀眠@句經文!”“殺一救百,這才是大慈悲啊!”連一直沉默的幾個居士都微微點頭,緊鎖的眉頭似乎松動了些。
“噗通!”
一聲悶響打斷了眾人的議論。慧靜老僧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踉蹌著向后退了數步。他的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青銅香爐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那香爐足有半人高,是前朝遺物,爐身刻著纏枝蓮紋,常年累月被香火熏得烏黑發亮。此刻被撞得劇烈搖晃,爐頂的銅蓋“當啷”一聲掉在地上,里面積攢了不知多久的香灰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雪白的香灰瞬間覆蓋了慧靜的大半身子,在他身上積起薄薄一層,又簌簌落在地上,撒開一片刺目的白。
“住口——?。?!”
一聲獅子般的怒吼突然炸響在大殿中,震得梁上棲息的蝙蝠“撲啦啦”驚飛而起,在殿頂盤旋。眾人驚愕地望去,只見慧遠大師不知何時已站在佛像前,身影在燈光下拉得很長,竟有種前所未有的威嚴。
他沒有看滿身香灰的慧靜,目光如兩道閃電,直直射向手足無措的慧覺:“慧覺!你只知其一,不明其二!”
慧遠的聲音如同洪鐘,每一個字都敲在眾人心上:“此句開緣,需結合‘緣起性空’的根本法義來解!不可斷章取義,更不可濫用!”
他向前一步,目光掃過眾僧:“虎為何食人?緣起于饑餓難耐,緣起于護崽心切!人為何殺虎?緣起于恐懼喪命,緣起于仇恨報復!此皆是因緣和合,流轉不息!”
“若今日我等以‘救護多人’為名,行殺虎之事,看似斬斷一害,實則種下新的殺業惡因!”慧遠的聲音陡然嚴厲,“這‘殺’的緣起一旦種下,便如同滾雪球般,只會引動更大的仇恨、更深的恐懼、更廣泛的殺戮!今日殺虎,明日虎崽尋仇,后日官府剿殺虎崽……這新的、更血腥的緣起鏈條,豈不是因你今日這一‘殺’而再造?!”
他的目光轉向道明,那武僧正緊握著齊眉棍,指節泛白,胸膛劇烈起伏。
“道明!你口口聲聲要殺虎護民!可曾想過,你父親當年獵殺猛虎時,可曾深思過——那虎,為何要下山?!”
慧遠的話像一道驚雷,劈在道明心頭。父親酒后的話突然清晰地回響在耳邊——那年冬天特別冷,山里下了三個月的雪,他跟著父親在山坳里設陷阱。有天夜里,父親喝多了,抱著酒壇喃喃自語:“……那大蟲……它渴啊……餓啊……山泉都凍成冰了……林子里的鹿啊羊啊都跑光了……不下山找水……找食……它和它崽子……都得死……”
原來……原來那看似兇殘的猛獸下山,背后竟也是被生存本能驅使的絕境掙扎!道明的手不自覺地松了松,齊眉棍在地上輕輕磕了一下。
“可……可它現在吃人了!”他猛地抬起頭,聲音帶著不甘的嘶啞,“眼睜睜看著它繼續吃人?吃掉張栓柱他娘?吃掉李嬸家剩下的娃?然后等著它吃完村民,肚子餓了,再來撞破我們寺門嗎?!師父!慈悲不是坐以待斃!”
“它若真吃盡了村民,”慧遠的聲音突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沉的悲憫,“它自己也離死不遠了?!?
他頓了頓,在眾僧驚愕的目光中,緩緩撩起灰色僧袍的下擺。眾人赫然看到,他左邊小腿上有一道深凹的疤痕——那疤痕足有半尺長,邊緣像被撕裂的樹皮,雖已愈合,卻依舊猙獰,像是被猛獸的獠牙狠狠咬過。
“這道疤,便是那母虎所賜。”慧遠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三年前,我在后山采藥,撞見它帶著兩只幼崽。那時恰逢大旱,幼崽餓得皮包骨頭,連站都站不穩。”
他輕輕撫摸著那道疤痕,仿佛在觸摸一段遙遠的往事:“它撲向我時,血盆大口離我的喉嚨只有三寸??删驮谀且凰查g,我看到它眼底的哀戚——不是兇殘,是絕望。它若不吃了我,它的幼崽恐怕熬不過那個冬天?!?
殿內鴉雀無聲,連呼吸聲都聽得見。慧靜老僧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掏出帕子捂住嘴,移開時,雪白的帕子上濺了幾點刺目的血星——那血星落在他身前的香灰里,像綻開了幾朵細小的紅蓮花。
“所以,”慧遠放下僧袍,目光重新變得深邃,“我們要做的,不是殺,也不是等?!?
他看向廣能,又看向明心,最后目光掃過所有僧人:“殷太守要‘剿虎’,是為自保;猛虎要傷人,是為求生。這盤棋里,最苦的是栗里村的百姓,他們夾在官府與猛虎之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佛法不是用來爭論殺與不殺的,”慧遠的聲音里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的清明,“是用來找到第三條路的?!?
他拿起案上的木魚,輕輕敲了一下。“咚”的一聲,清越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仿佛能滌蕩人心的塵埃。
“明日一早,廣能帶幾名武僧去栗里村,不是殺虎,是護民?!被圻h的目光堅定,“慧覺,你去查典籍,看看有沒有驅趕猛獸卻不傷害它們的法子?;垤o師父……”他看向滿身香灰的老僧,“還請您主持法會,為眾生祈福?!?
最后,他看向道明:“你隨我去后山看看??纯茨悄富⒌某惭ǎ纯茨切┼秽淮傅挠揍??!?
道明愣住了,握著齊眉棍的手緩緩松開。他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樣子——那個一生獵虎的漢子,最后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的山,喃喃地說:“其實……它們也不容易……”
長明燈的火苗依舊在跳動,映得佛像的金身一片溫暖。殿內的凝重似乎散去了些,雖然每個人心里都清楚,這“第三條路”恐怕比殺與不殺都要難走。但至少此刻,他們不再只是爭論戒律條文,而是開始看向那片被猛虎與官府同時威脅的村莊——那里,有等待救援的生命,也有佛法真正該落地的地方。
慧靜老僧慢慢從香灰里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白灰。他的動作很慢,卻不再顫抖。那幾點血星留在香灰里,像極了雪地里初綻的紅梅,帶著一種慘烈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