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因果循環(huán)
第七日的清晨,天光尚未完全驅散廬山深谷的薄霧?;圻h大師踏著沾滿露水的草徑,獨自來到虎溪上游。溪水潺潺,在晨光中泛著清冷的銀光,沖刷著溪底圓潤的鵝卵石。空氣中彌漫著清冽的水汽和濕潤泥土的氣息,昨夜的血霧仿佛只是一場遙遠的噩夢。
就在溪畔一片相對平坦、被晨露打濕的草地上,他看到了那堆東西。
三堆巨大、森白、異常干凈的骨架,整齊地排列著。骨架的結構清晰可辨,是羊的骨架——粗壯的脊椎、彎曲的肋骨、細長的腿骨、完整的頭骨。每一根骨頭都被啃噬得光滑發(fā)亮,如同被最耐心的匠人精心打磨過,上面沒有殘留一絲筋肉,甚至連骨膜都消失殆盡。更令人驚奇的是,骨架周圍,那片被壓倒的草地上,竟沒有發(fā)現(xiàn)一滴濺落的血跡!只有草葉上沾著一些晶瑩的露珠,在晨光下閃閃發(fā)光,以及幾處被重物拖曳留下的、深深的壓痕,延伸向密林深處。
這景象,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驚人的事實:那頭母虎,帶著它的幼崽,不僅接受了這份來自人類的、前所未有的“饋贈”,而且是以一種近乎“儀式化”的謹慎方式享用了它。它們沒有在現(xiàn)場撕咬殺戮,沒有留下任何象征威脅與暴力的血跡,而是小心翼翼地將獵物拖回巢穴深處,安靜地分食。這舉動本身,就是一種跨越物種的、無聲的回應,一種帶著試探與戒備的、初步的信任!
慧遠大師站在骨架前,久久凝視。清冷的晨風吹動他灰色的僧袍,也吹動了他心中那塊沉重的巨石。一絲難以言喻的慰藉,如同初升的陽光,緩緩驅散了連日來的陰霾。他合十,向著骨架,向著密林深處,深深地一躬。
當他直起身,準備離開時,卻發(fā)現(xiàn)慧靜老僧不知何時已跪在了其中一堆骨架前。老和尚枯瘦的身體挺得筆直,雙手合十,緊閉著雙眼。他那嘶啞、干澀,卻異常清晰、充滿力量的聲音,正一遍又一遍地誦念著《佛說盂蘭盆經》:
“……是佛弟子修孝順者,應念念中常憶父母乃至七世父母,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慈憶所生父母,為作盂蘭盆,施佛及僧,以報父母長養(yǎng)慈愛之恩……”
他的聲音起初還帶著慣常的顫抖,但隨著誦經的深入,漸漸變得平穩(wěn)、專注,仿佛所有的業(yè)障、恐懼、愧疚,都隨著這聲聲佛號,傾注到了超度亡魂的愿力之中。他就那樣跪著,誦念著,從晨露未晞到日上三竿,再到午后的陽光將溪水曬得微溫。整整三個時辰!聲音從清晰到嘶啞,如同砂礫摩擦,卻始終未曾停歇。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深刻的皺紋流下,滴落在身下的草葉上,與露珠融為一體。這近乎自苦的誦念,是他對那頭被剝皮的幼虎最深沉的懺悔,也是他為自己、為所有卷入這場血債的生靈,所能做的最虔誠的救贖。
申時初刻,日影西斜。東林寺的山門前,氣氛凝重如鐵。殷凝之麾下的副將,姓陳,綽號“活閻羅”,一身玄色鐵甲,按著腰間環(huán)首刀的鯊魚皮刀柄,如同鐵塔般矗立。他身后,五百名州兵列隊肅立,盔明甲亮,刀槍如林,在秋日的陽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寒光??諝庵袕浡じ?、鐵銹和汗水的混合氣味,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壓得寺前古松的枝葉都仿佛低垂了幾分。
慧遠大師站在山門臺階的最高處,身后是東林寺全體僧人。他們沒有攜帶武器,每人手中只持著一支點燃的線香。青煙裊裊,匯聚成一片淡藍色的薄霧,在肅殺的軍陣前,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堅定。檀香的氣息,頑強地抵抗著冰冷的鐵血味道。
“慧遠大師,”陳副將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七日之期已到,申時已至!虎患,可平否?”他按著刀柄的手指微微用力,骨節(jié)發(fā)白。
慧遠大師雙手合十,面容沉靜如水,聲音清晰而平和地穿透了凝重的空氣:“阿彌陀佛。煩請將軍移步,隨貧僧及眾弟子一同上山?;⒒际欠褚哑?,將軍親眼所見,方為憑證?!?
陳副將濃眉一挑,眼中閃過一絲驚疑,隨即化為冷笑:“好!本將倒要看看,大師的佛法,如何降服那食人惡虎!”他大手一揮,“上山!”
浩浩蕩蕩的隊伍,如同一條沉默的鋼鐵洪流,在手持線香的僧侶引領下,沿著蜿蜒的山徑,向老虎溝深處進發(fā)。沉重的腳步聲、甲葉摩擦的鏗鏘聲、士兵粗重的呼吸聲,打破了山林的寧靜。道明緊跟在慧遠身側,手心里全是冷汗,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兩側幽深的密林。
終于,他們抵達了目的地——老虎溝深處,靠近斷崖的那片開闊草地,正是七日來放置公羊的地方。
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草地上,三只“公羊”正悠閑地低頭啃食著青草!它們體型健碩,毛色在午后的陽光下顯得異常油亮光滑,頭上套著簡陋的、用枯草和藤條編織的羊頭套,遮住了大部分面容,只露出嘴巴和一部分脖頸。
然而,慧遠大師的目光何其銳利!他一眼便識破了這拙劣卻充滿深意的偽裝。
那“羊”的尾巴!過于粗壯有力,垂落時微微擺動,帶著一種貓科動物特有的韻律,絕非溫順綿羊那短小的尾巴!
那毛色!過于濃密、油亮,在陽光下泛著一種猛獸皮毛特有的、健康的緞子般光澤!
最致命的破綻,是那雙隱藏在粗糙羊頭套縫隙后的眼睛!雖然羊頭套的眼洞開得不大,但那偶爾抬起的目光——冰冷、銳利、充滿野性的警惕與一種難以言喻的……智慧之光!絕非食草動物溫順茫然的眼神!那精光,如同黑暗中的兩點寒星,瞬間刺穿了這荒唐的偽裝!
陳副將顯然也察覺到了異常,他猛地按住刀柄,向前一步,厲聲喝道:“這是……?!”
“將軍稍安勿躁?!被圻h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力量,壓下了副將的躁動,“此非真羊。此乃貧僧所言之‘虎患已平’之證。”
在所有人驚駭、困惑、難以置信的目光注視下,慧遠大師緩步向前,走向那頭體型最為龐大、偽裝得也最“用心”的“羊”。他步伐沉穩(wěn),沒有絲毫猶豫,徑直來到它面前。
他伸出手,動作輕柔而堅定,緩緩揭開了罩在那巨大頭顱上的、由枯草藤蔓編織的羊頭套。
“嘩——!”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無法抑制的驚呼和倒吸冷氣的聲音!
羊頭套下,赫然是一顆碩大、威嚴、帶著原始野性美的斑斕虎頭!黃黑相間的條紋在陽光下如同燃燒的火焰,琥珀色的巨大眼瞳如同熔化的黃金,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視著近在咫尺的慧遠!它鼻翼微微翕動,似乎在仔細辨別著眼前這個人類的氣息。那粗壯的脖頸,強健的肌肉線條,無不彰顯著百獸之王的威儀!而它的左前肢,雖然被身體遮擋了大半,但細心觀察,仍能看出其微微懸提、不敢完全著地的姿態(tài)——正是那道深入骨肉的舊傷!
“此乃雌虎,”慧遠的聲音在寂靜的山谷中清晰回蕩,帶著一種宣告般的莊嚴,“左前爪之舊創(chuàng),深可見骨,至今未愈。三年前,正是此傷,令它在復仇王獵戶時,未能取其性命,只斷其一腿?!彼脑捳Z,如同無形的繩索,將過去的血腥與此刻的奇景緊緊相連。
母虎的目光從慧遠臉上移開,緩緩掃過后面那黑壓壓一片、刀槍林立的官兵,眼神中充滿了警惕與冰冷的審視。但當它的目光重新落回慧遠身上時,那冰冷漸漸褪去。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注視下,這頭曾經兇名赫赫、噬人奪命的猛獸,竟然緩緩地、極其輕柔地低下頭!用它那巨大的、帶著倒刺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充滿試探性地——蹭了蹭慧遠腳上那雙沾滿泥土的舊僧鞋!
這個動作,輕柔得如同家貓對主人的親昵,卻蘊含著石破天驚的力量!
“哐啷!”
陳副將緊握刀柄的手,仿佛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環(huán)首刀沉重的刀鞘末端重重磕在堅硬的巖石上,發(fā)出一聲脆響!他張大了嘴巴,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震驚與茫然!身后的士兵們更是炸開了鍋,竊竊私語如同潮水般涌起,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種面對超自然力量的敬畏!
就在這時:“嗚……嗷……”
一聲稚嫩而充滿好奇的低鳴,從側面不遠處的茂密草叢中傳來。一顆毛茸茸、帶著淺淡金色條紋的小腦袋,怯生生地探了出來。一雙如同最純凈藍寶石般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群陌生的人類。正是那頭幼虎!
這溫馨而充滿靈性的一幕,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人群中的王獵戶!這個背負著最深罪孽的漢子,猛地發(fā)出一聲如同野獸般的嚎哭,“噗通”一聲雙膝重重砸在碎石地上!他顫抖著雙手,從懷中掏出一柄用油布包裹、寒光閃閃的獵刀——那是他祖?zhèn)鞯?、沾染了無數獸血、也沾染了他半條腿仇恨的兇器!他用盡全身力氣,如同拋棄最骯臟的詛咒,狠狠地將獵刀擲向前方奔流的虎溪!
“噗通!”獵刀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沉入清澈的溪水中,濺起一片水花,迅速被水流吞沒,消失不見。
“俺有罪!俺造了大孽啊——!”王獵戶涕淚橫流,額頭重重磕在碎石上,鮮血瞬間染紅了地面,“俺王鐵柱對天發(fā)誓!從今往后,再不碰刀槍弓箭!終生不沾葷腥!日日吃齋念佛!給……給這山里的虎崽們念經!念《地藏經》!念《往生咒》!念一輩子!求佛祖寬??!求它們……寬恕俺啊——!!!”
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寂靜的山谷中久久回蕩。
慧遠大師的目光,仿佛不經意地掃過遠處一片茂密的樹叢。他知道,太守殷凝之的眼線,必然隱匿其中,將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切,盡收眼底。他轉向依舊處于巨大震撼中、臉色變幻不定的陳副將,聲音沉穩(wěn)而充滿智慧的力量,如同晨鐘暮鼓,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將軍,此即因果。昔日種下惡因,今日得見惡果。然,若放下屠刀,施以慈悲,惡因亦可轉化。今日,我等放虎一條生路,結下一份善緣,種下一顆善因。來日,此虎與其子孫,感念此恩,必還我廬山一方安寧。此乃天道循環(huán),慈悲為舟,可渡苦海,可化干戈。將軍以為然否?”
陳副將沉默了。他臉上的肌肉抽搐著,目光在威嚴而溫順的母虎、懵懂好奇的幼崽、跪地痛哭懺悔的王獵戶、以及眼前這位平靜如淵的老僧身上來回逡巡。他握刀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最終,那滿身的戾氣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般,緩緩消散。他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山間清冷的空氣和眼前這顛覆認知的景象一同吸入肺腑。
良久,他終于猛地一揮手,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決斷:“收兵!回營!”
命令如同巨石落水,在士兵中引起一陣騷動,但很快被各級軍官壓制下去。沉重的鐵甲洪流,帶著滿腹的疑惑與震撼,緩緩掉頭,如同退潮般,沿著來時的山路,沉默地撤了下去。
當最后一抹官兵的背影消失在林間小徑時,夕陽正以無與倫比的力量,將整個西天點燃。赭紅色的霞光如同潑灑的巨幅染料,將巍峨的廬山群峰、蒼翠的松林、潺潺的溪流,乃至那靜靜佇立在草地上的母虎和幼崽,都染上了一層溫暖而神圣的金紅。
慧遠大師獨立于這輝煌的夕照之中,望著母虎用鼻子輕輕碰了碰幼崽,然后轉身,帶著那小小的藍色身影,步伐沉穩(wěn)而從容地,一步步走進身后那被霞光浸透的、深邃的密林深處,最終消失不見。
就在它們身影消失的剎那,《妙法蓮華經》中那句如同警世箴言般的句子,清晰地浮現(xiàn)在慧遠心頭:“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
然而此刻,站在這被“業(yè)火”焚燒過的廬山之巔,看著眼前這因慈悲和解而誕生的奇跡,慧遠心中卻涌動著前所未有的清明與力量。是的,三界火宅,眾苦煎迫。但正是這無邊的苦海,才更需要慈悲的舟楫!今日這猛虎歸林的安寧景象,不正是在這熊熊燃燒的“火宅”之中,憑借無畏的慈悲與智慧,澆灌出的一朵清凈無染的白蓮花嗎?它生于血污泥淖,卻綻放出超越苦難的圣潔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