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山雨欲來

辰時三刻，晨霧尚未完全散盡，廬山籠罩在一片濕冷的青灰色中。慧遠大師帶著道明，踏入了江州府衙那森嚴厚重的大門。府衙內彌漫著一種與山寺截然不同的氣息——濃烈的墨臭、陳年卷宗的霉味、兵器和皮革的金屬腥氣，以及一種無形的、權力運轉帶來的壓抑感。

簽押房內，氣氛更是凝重如鐵。太守殷凝之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公案之后，案頭堆積的軍報卷宗足有一尺多高，如同一座隨時可能傾覆的小山。他正執著一支鋒銳的狼毫小楷，在一份公文上急速批閱，眉頭緊鎖，眼下的青黑色濃重得如同暈開的墨跡，顯然是一夜未眠，心力交瘁。

“哦？慧遠大師？”殷凝之聞聲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隨即被疲憊掩蓋。他并未起身，只是隨意地將手中狼毫擱在白玉筆山上，發出清脆的“嗒”聲。指節粗大、布滿薄繭的手指，屈起在桌面上，不輕不重、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節奏感，敲了敲攤在面前那份蓋著鮮紅官印的素帛軍令——正是昨日送達東林寺的那份。

“大師來得正好。”殷凝之的聲音帶著一絲公事公辦的沙啞，也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省了本官再派人跑一趟。官軍已在湓口水寨集結完畢，戰船、弓弩、火油、獵犬皆已齊備。明日申時初刻，”他敲擊素帛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大軍準時開拔，進山剿虎！犁庭掃穴，務求根除后患！”

慧遠的目光平靜如水，雙手合十于胸前。他敏銳地捕捉到殷凝之眼中那深重的疲憊，以及疲憊深處隱藏的、如同即將出鞘利刃般的焦躁與狠厲。這位封疆大吏，已被賦稅、民怨、潛在的叛亂和這突如其來的“虎患”逼到了懸崖邊緣。

“阿彌陀佛。貧僧此來，正為此事。”慧遠的聲音清朗而沉穩，如同山澗清泉，試圖滌蕩這室內的肅殺，“貧僧有二事，斗膽懇請太守開恩。”

殷凝之微微挑眉，身體向后靠進寬大的太師椅中，雙手交叉置于腹前，做出傾聽的姿態，眼神卻銳利如鷹隼：“大師請講。”

“其一，”慧遠的聲音清晰而堅定，“懇請太守暫緩進兵剿虎之令，寬限貧僧七日時間。”

“其二，”他頓了頓，目光直視殷凝之，“懇請太守，免除栗里村未來三年所有稅賦徭役，予村民休養生息之機。”

“哦？”殷凝之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似笑非笑，“暫緩七日？大師是打算以佛法感化那食人猛虎，讓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他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隨即話鋒一轉，變得冰冷而現實，“至于免除三年稅賦？大師可知，朝廷北府新軍等著廬山的茶稅購置戰馬？邊關將士等著江南的糧餉飽腹御敵？這賦稅，乃是維系社稷安危的血脈！豈能因一村之‘虎患’而斷？！”

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道明侍立在慧遠身后，手心里為師父捏了一把冷汗，他能感受到太守話語中那如同山岳般的壓力。

慧遠大師的面容卻依舊沉靜如古井。他微微頷首，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如同重錘砸在寂靜的簽押房中：“貧僧深知賦稅之重，國用之艱。貧僧愿以——東林寺未來三十年所產‘云霧茶’之全部茶利為質，抵償栗里村三年稅賦之缺！”

“三十年茶利？！”道明心中再次掀起驚濤駭浪！他仿佛看到春天里，師父帶著僧眾在云霧繚繞的茶園中，小心翼翼采摘那最嫩一芽一葉的場景；看到那僅有的十斤極品貢茶，被裝入特制的錫罐，貼上皇家封條時的莊重。那是師父畢生心血所系，是東林寺清譽與部分根基所在！師父竟毫不猶豫地將其作為賭注，押在了這渺茫的和解之路上！

殷凝之顯然也愣住了。他那雙布滿血絲、深陷在眼窩中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帶著審視意味地牢牢盯住了慧遠。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扶手的節奏也停滯了。東林云霧茶的名頭，他豈能不知？那是貢品中的極品，價比黃金！三十年茶利，其價值足以抵得上整個江州府一年的賦稅有余！這老和尚，竟有如此魄力？！

簽押房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更漏滴水的“嗒……嗒……”聲，清晰得如同心跳倒計時。

沉默，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忽然，殷凝之毫無征兆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初時低沉，繼而變得清晰，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暢快？他一邊笑著，一邊伸手重新拿起了案頭那支飽蘸朱砂的狼毫筆。

“好！好！好一個‘愿舍三十年茶利’！”殷凝之連道三聲好，笑聲漸歇，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有驚訝，有算計，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敬佩？“大師果然是大慈悲，大魄力！為了山下草民，為了山中孽畜，竟肯舍棄如此根基！本官……豈能不成全大師這份‘慈悲’？”

話音未落，他手中的朱筆已如靈蛇般游走，在那份決定明日大軍開拔的公文上，龍飛鳳舞地畫了一個巨大的、飽滿的、如同滴血般的——**朱紅圓圈**！那鮮紅的圓圈，如同一道沉重的封印，又似一個不祥的句號，將“明日申時”四個字牢牢圈在其中！

“但是！”殷凝之的笑容驟然收斂，眼神變得冰冷如刀鋒，筆尖懸停在那個刺目的紅圈之上，一滴粘稠飽滿的朱砂，如同凝固的血珠，在筆尖顫巍巍地凝聚、拉長，“七日！大師，本官只給你七日！七日之后的此刻，”他筆尖猛地向下一頓，那滴朱砂終于不堪重負，“嗒”的一聲，精準地滴落在“申時”二字旁邊，迅速暈染開來，形成一朵妖異、刺眼、形如血蓮的——朱砂血花！

“若虎患未止……”殷凝之的聲音如同寒冰碰撞，每一個字都帶著凜冽的殺意，“若再有半個人命喪虎口，或者……若那孽畜膽敢再傷我官軍一人一馬……”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死死釘在慧遠臉上，一字一頓地道：“那么，就休怪本官不講情面！屆時，大師需親率東林寺所有僧眾，為官軍前驅！引路、開道、搜山！直至將那孽畜及其孽種，格殺勿論，剝皮抽筋，以儆效尤！”

“轟！”

道明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整個簽押房的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讓師父……率領僧眾，為官軍引路殺虎？！這……這比直接殺了師父還要殘忍！這是要徹底玷污佛門清凈，讓師父親手毀掉自己堅守一生的戒律與信念！這是誅心之策！

慧遠大師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晃動了一下。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眸中，瞬間掠過一絲巨大的痛楚，如同被無形的利刃刺穿。然而，這痛楚只是一閃而逝，隨即被一種更加深沉的、近乎悲壯的平靜所取代。他緩緩抬起眼簾，迎向殷凝之那充滿壓迫與挑釁的目光，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