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東林秋深
隆安三年的秋天，帶著清冽的涼意，悄然籠罩廬山。云霧褪去時，山脊線在澄澈的藍天下勾勒出硬朗的輪廓，漫山植被被染上深淺不一的色彩，楓葉紅得似燃，烏桕葉黃如碎金，唯有蒼松翠柏仍守著終年的墨綠，在風中抖落幾片凝結著晨露的針葉?；⑾嗜チ讼娜盏耐募?，在巖石間緩緩流淌，水面映著兩岸斑斕的樹影，偶有落葉墜入，便載著秋色悠悠漂向山外。一則消息如同山間的清風，穿過東林寺的飛檐翹角，掠過山下栗里村的稻場，最終傳到了江州府衙——那頭曾攪動風云的母虎，帶著它已顯矯健身姿的幼崽，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悄然離開了老虎溝，沿著山脊，一路向北，最終遷徙至數百里外的鄱陽湖西岸廣袤的濕地叢林之中。
更令人欣慰的是，據沿途驛站和村莊傳來的確切消息，這對猛獸母子在漫長的遷徙途中，未曾傷害一人一畜！它們如同山林的幽靈，晝伏夜出，巧妙地避開了人類的聚居地——有樵夫在拂曉時見過它們的背影，母虎的尾巴像條粗壯的鞭子，幼崽緊隨其后，踩著落葉悄無聲息；有獵戶在溪邊發現過帶血的野兔殘骸，卻無半點掙扎的痕跡，顯然是自然捕獵的結果。它們只在荒野中留下幾串巨大的爪印，深陷在濕潤的泥土里，邊緣沾著細碎的枯草和紅楓的碎葉，證明著它們曾經的存在與此刻的安寧。這消息，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東林寺僧眾和栗里村民心中，蕩漾開欣慰與希望的漣漪。
此時的東林寺，正浸在濃郁的秋意里。寺門兩側的銀杏樹早已褪去綠裝，滿樹金黃在陽光下耀眼得晃眼，風一吹，葉子便簌簌落下，鋪滿門前的石板路，踩上去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是大地在低語。大雄寶殿前的香爐里，檀香裊裊升起，與山間飄來的桂花香纏繞在一起，形成一種清寧又溫暖的氣息。后院的菜園里，僧人種下的蘿卜露出半截嫩白的根須，芥菜的葉片上凝著晨霜，經陽光一照，晶瑩剔透如碎玉。幾株老菊開得正盛，黃的、白的、紫的，簇擁在禪房窗下，為這肅穆的古寺添了幾分生動的野趣。
在慧遠大師的親自倡議和主持下，栗里村的百姓自發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組織——“廬山護生會”。會員們多是熟悉山林的老獵戶、采藥人和農夫。他們的職責不再是獵殺，而是巡山護林，救助那些受傷落單的飛禽走獸。村頭的老槐樹下，搭起了一間簡陋的茅草屋，便是“護生堂”：墻角堆著曬干的止血草、蒲公英和艾草，竹架上擺著用竹子削成的夾板，陶罐里盛著過濾后的山泉水，墻角還放著幾個編得精巧的竹筐，是用來安置受傷的幼鳥或小獸的。
曾經沾滿血腥的獵網，被村里的巧手婦人拆開重編，變成了一張張柔軟的吊籃，掛在那些高大的古樹間，接住從巢穴跌落的雛鳥；獵戶們磨得锃亮的箭頭，被送到鐵匠鋪里，熔鑄成修補農具的鐵釘，釘在開裂的犁耙上，繼續在田地里耕耘。有個叫王二的老獵戶，年輕時以獵虎聞名，如今卻成了護生會最積極的成員，他總帶著一袋炒米，巡山時遇到受困的小獸，便撒出幾粒，看著它們慌張逃竄的背影，臉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一種全新的、敬畏生命、與自然和解的氛圍，在這片飽經創傷的土地上悄然生根發芽，如同秋日里埋入土壤的種子，等待著春的萌發。
道明沒有忘記那塊象征著家族血腥過往的虎骨。那是去年冬天，他在整理家中舊物時發現的，森白的骨頭上還留著斑駁的暗紅色痕跡，據說是祖父年輕時獵殺的猛虎遺骸。他捧著這塊沉甸甸的骨頭，在佛前跪了整整一夜，次日便請寺中精通藥石的慧安師兄幫忙，將其仔細研磨成極其細膩的粉末?；郯矌熜钟们嗍室稽c點碾磨，骨粉簌簌落下，如同飄落的雪，磨好后裝在一個素色的棉布袋里，遞到道明手中時，還帶著淡淡的草木香。
這粉末并非用于復仇或炫耀，而是被道明小心翼翼地拌入了東林寺后院喂養流浪貓狗的飼料之中。寺里的流浪貓狗多是山下村民遺棄的，瘦骨嶙峋，毛發糾結，有的還生著癩瘡，每逢陰雨天便蜷縮在屋檐下瑟瑟發抖。自從用了這摻有虎骨粉的飼料——道明總在每日清晨，趁著薄霧未散，將骨粉與蒸熟的糙米、切碎的野菜仔細拌勻——不過半月，那些貓狗竟個個變得毛色油亮，精神抖擻：那只瘸腿的黑貓，如今能一躍跳上墻頭曬太陽；那只總是打噴嚏的黃狗，見了人會搖著尾巴湊上前，親昵地蹭人的褲腿。連寺里連年困擾的跳蚤之患也大為減輕，負責清掃禪房的小沙彌說，如今掃地時，再也不會掃出一堆蹦跳的小蟲了。
老僧們見了，都笑著說：“這是百獸之王的余威，連小蟲都怕了。”道明卻只是低頭擦拭著喂食的石槽，心中明白：這不是威嚇，而是轉化——曾經以殺戮留下的痕跡，如今以慈悲滋養著生命，正如這秋日的山林，落葉腐爛成泥，終將孕育出新的生機。
慧靜老和尚的變化最為顯著。他臂膀上那象征著菩薩階位的九品戒疤，終于在漫長的煎熬與虔誠的懺悔后，由高僧親自引燃第九柱香火，圓滿烙成。淡青色的圓點整齊排列在左臂上，如同九顆沉靜的星辰，在日漸松弛的皮膚下，透著一種歷經劫難后的平和。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未選擇在清靜的佛堂打坐，而是每日清晨，風雨無阻，必定拄著那根修補好的竹掃帚——竹梢斷了的地方被他用布條仔細纏好，握柄處磨得光滑發亮——徒步前往老虎溝深處，母虎曾經的巢穴附近。
老虎溝的秋天，別有一番野趣。溝谷里的楓樹長得比別處更密，秋霜過后，整片山谷像被點燃一般，紅得驚心動魄。溪水在谷底蜿蜒，水底的鵝卵石上長滿了青苔，偶爾有幾條小魚游過，攪動起細碎的泥沙。母虎曾經的巢穴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下，如今已空無一人，只留下幾撮黃褐色的獸毛，粘在干枯的茅草上，被風吹得輕輕晃動。
慧靜老和尚尋到巢穴旁一塊平坦的山巖，拂去上面的落葉和碎石，盤膝而坐。他面前放著一本磨得邊角發白的經書，書頁間夾著幾片干枯的楓葉。晨霧從谷底升起時，他便開始誦經，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山林的力量，與風聲、水聲、偶爾傳來的鳥鳴交織在一起，仿佛整個山谷都在傾聽。有時誦經累了，他便放下經書，用那根竹掃帚輕輕掃去巖石周圍的落葉，動作緩慢而專注，像是在打理佛堂的地面。
有一次，小沙彌奉師命送齋飯到老虎溝，見老和尚正對著空谷微笑，便好奇地問：“師父，這里空無一人，您為何總來此處？”老和尚渾濁的眼中泛起一絲奇異的光彩，用他那依舊沙啞卻平和許多的聲音說：“此地……不一樣。經了那場事，地氣都變了?！彼斐隹菔莸氖种?，指向遠處的山巒，“你看這楓葉，往年紅得發暗，像是染了血；如今紅得透亮，是正經的秋色。”又指向巢穴的方向，“血污洗盡，怨氣消散，只剩下……一片大清凈，大悲憫！”
他拿起經書，輕輕撫摸著封面，繼續說道：“在這里念經，心特別靜，字字句句都像落在蓮花上，回響在虛空里。你聽——”他側耳細聽，山風穿過樹林，發出“嗚嗚”的聲響，真的像是在附和著經文的韻律，“連山風都帶著梵音……”小沙彌似懂非懂，只覺得此刻的山谷確實格外安寧，連陽光透過樹葉灑下的光斑，都像是跳動的經文。
秋意漸濃時，護生會的成員們在巡山時發現了一窩被風雨打落的小松鼠，毛茸茸的像幾個褐色的線團，閉著眼睛發出微弱的叫聲。他們小心翼翼地將小松鼠捧回護生堂，用沾了羊奶的棉絮一點點喂它們。王二獵戶還特意上山砍了幾枝結滿松籽的樹枝，插在竹筐里，看著小松鼠們漸漸睜開眼睛，笨拙地啃咬松籽，笑得合不攏嘴。
東林寺的銀杏葉落得差不多了，露出光禿禿的枝椏，指向湛藍的天空。寺里的僧人開始準備過冬的柴火，堆積在禪房的屋檐下，整整齊齊像一堵矮墻?；圻h大師在一次講經時說：“萬物有靈，秋冬收藏，亦是修行?！迸_下的僧眾和村民們靜靜聆聽，目光落在窗外飄落的最后一片銀杏葉上，心中一片澄明。
傍晚時分，夕陽為廬山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老虎溝的山巖上，慧靜老和尚收起經書，慢慢站起身。他的身影在紅楓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孤寂，又格外安寧。遠處傳來護生會成員歸家的笑聲，夾雜著幾聲犬吠，與山間的暮色融為一體。這秋日的東林，沒有了往日的血腥與紛爭，只有生命與自然的和諧交響，在每一片落葉、每一聲經誦、每一次微笑中，靜靜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