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汪家府邸門前,人山人海,萬頭攢動。
整個揚州城的商戶,無論大小,幾乎都來了。他們將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像是在等待一場決定自己生死的公開處刑。
汪家門前,早已被清出了一片巨大的空地。三百名錦衣衛,身披飛魚服,手按繡春刀,組成了一道冰冷的人墻,將所有人隔絕在外。那股肅殺之氣,讓整個場地的溫度,都仿佛下降了好幾度。
場地正中央,臨時搭建起了一座三尺高的木臺。
臺上,只擺著一張案桌,一把太師椅。
欽差稅監魏金,一身暗紅色的蟒袍,外罩一層薄薄的黑紗,陰柔的臉上敷著厚厚的白粉,正襟危坐。他就像一尊來自幽冥的判官,漠然地俯瞰著臺下所有的“罪人”。
他身后,站著四位從京城戶部帶來的、年過花甲的老吏。他們個個神情倨傲,眼中帶著輕蔑,仿佛揚州這些所謂的富商,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群即將被開膛破肚的肥羊。
“時辰到,升堂!”
隨著一聲尖細的唱喏,這場決定整個揚州商界命運的公開審計,正式開始!
“帶人犯……哦不,帶汪家賬房,沈素心!”
隨著魏金一聲令下,沈素心在一眾復雜的目光中,緩步走上高臺。她今日只穿了一身最簡單的青布長裙,未施粉黛,卻依舊身姿挺拔,神色平靜,與周圍這肅殺緊張的氣氛,格格不入。
“跪下!”一名錦衣衛厲聲喝道。
沈素心卻仿佛沒聽見,只是對著魏金,不卑不亢地微微一福身:“欽差大人,民女以為,今日是審賬,而非審案。賬,是站著算的。”
“有意思。”魏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竟沒有發作,只是揮了揮手,“給她一張桌子。”
很快,一張小小的方桌被搬了上來。
緊接著,幾十本來自汪家的、積滿灰塵的舊賬冊,被“砰砰砰”地扔在了臺上。
“開始吧。”魏金懶洋洋地說道。
他話音剛落,身后那四位戶部老吏,便如餓狼撲食一般,沖了上去!
他們分工明確,一人翻冊,一人高喝,一人打算盤,一人記錄,配合得天衣無縫。
“萬歷二年,春,出貨蘇州,賬目‘運送損耗’一欄,高達三成!不合常理,是為爛賬!”
“萬歷三年,秋,與德源錢莊往來,一筆五千兩的款項,只記了出,未記入,是為假賬!”
“還有這里!采買物料,數額與實物對不上!……”
不過短短一炷香的時間,他們竟從那堆積如山的舊賬里,“揪”出了上百處所謂的“錯漏”和“虧空”!
每一條罪證,都被他們大聲地念出來,傳遍了整個廣場!
臺下的商人們,聽得是心驚肉跳,冷汗直流。他們捫心自問,這些所謂的“錯漏”,他們自己的賬本里,只多不少!
完了!汪家這下死定了!
連汪家的賬都經不起查,那他們,更是只有死路一條!
四位老吏將記錄下來的、長達十幾頁的“罪證”,恭恭敬敬地呈給魏金。
魏金看都未看,只是用那雙陰鷙的眸子,戲謔地看著沈素心,慢悠悠地開口,仿佛在宣判她的死刑:
“沈姑娘,我大明的律法,寫得清清楚楚。凡賬目舞弊,偷逃稅銀者,輕則抄沒家產,重則……人頭落地。”
“現在,你還有什么話可說?”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沈素心必死無疑,甚至連汪以安都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時。
臺上的少女,終于動了。
她非但沒有半分驚慌,臉上反而露出了一絲……淡淡的、近乎嘲弄的微笑。
“欽差大人,各位老師傅。”她的聲音清冷,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你們說的,都對。”
什么?!她竟然承認了?!
“你們指出的,是我汪家舊賬法下,不可避免的、愚蠢而又低效的弊病。”
她話鋒一轉,走上前,從自己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摞嶄新的、用細麻繩裝訂得整整齊齊的新賬冊。
“所以,自我接管賬房之日起,那些垃圾,早已被我汪家,盡數廢棄。”
“今日,要呈給大人您查的,是這一套,我汪家獨創的‘三欄清冊’!”
她將新賬冊,整齊地擺放在案桌上。
那四位戶部老吏,鄙夷地走上前,隨手翻開一本。
只看了一眼,為首的老吏便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尖叫起來!
“這……這是什么鬼東西!竟無‘收、支、存、該’四柱!簡直是亂法!是異端!是歪門邪道!”
“異端?”沈素心笑了。
“那便請老師傅,隨便從舊賬里,挑一筆您認為最爛的賬出來。”
那老吏冷哼一聲,立刻指向剛才那筆“運送損耗高達三成”的爛賬。
沈素心點點頭。她沒有用算盤,只是拿起一根炭筆,在一塊早已備好的巨大木板上,飛快地書寫起來。
【借方】【貸方】【余額】
【售貨收入】【】【+500兩】
【】【付運費】【480兩】
【】【付腳夫小費】【475兩】
【】【付沿途打點】【450兩】
【……】
【報損30%】【計提資產減值】【?】
她寫到“報損”一欄時,突然停了下來,轉頭看向那老吏,微微一笑。
“老師傅,敢問,這筆貨,是綢緞。按我大明商律,綢緞的合理損耗,最高不得超過半成。這賬上記了三成,您不覺得奇怪嗎?”
“這……這是掌柜們為了避稅做的手腳,乃是常理!”老吏漲紅了臉,強辯道。
“哦?原來偷稅漏稅,在老師傅這里,是常理?”沈素心笑容更冷,“那我再請問,這筆貨,最終的買家,是蘇州織造府的李大人。您覺得,給官家送禮的貨,真的會‘損耗’三成嗎?”
她不等對方回答,筆鋒一轉,直接在木板上寫下結論。
“所以,這筆賬,根本不是爛賬!而是假賬!是當時的掌柜,以‘報損’為名,侵吞公款一百二十五兩的鐵證!”
“用我的新法,只需三欄,便可讓此等貪腐,無所遁形!敢問老師傅,您那套‘祖宗之法’,可看得出來嗎?!”
一番話,字字誅心!
那老吏被她這番話,噎得是面紅耳赤,氣血上涌,指著她“你你你”了半天,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另外三位老吏,更是早已被木板上那清晰無比、邏輯嚴謹到可怕的記賬方式,給徹底鎮住了!
他們做了一輩子賬,第一次見到,賬,還可以這么算!
這哪里是異端?這分明是神跡!是足以改變大明會計史的神來之筆!
高臺上,魏金那雙總是半瞇著的眼睛,第一次,完全睜開了。
他死死地盯著木板上的“三欄賬法”,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他輸了。
在算賬這個“技術”層面,他和他手下最頂尖的團隊,被眼前這個年僅十六七歲的少女,以一種摧枯拉朽的、碾壓式的姿態,徹底擊敗!
臺下的商人們,早已看得是如癡如醉,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
“神了!真是神了!”
“有此賬法,何愁貪腐不絕?!”
“沈盟主,真乃我揚州商界之神人也!”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沈素心已經大獲全勝時。
高臺上的魏金,臉上的震驚,卻突然,化作了一抹尖銳的、冰冷的笑容。
他緩緩地、用力地,鼓起了掌。
“啪。啪。啪。”
掌聲不大,卻瞬間讓全場再次安靜了下來。
“好!好一本天衣無縫的賬冊!好一個滴水不漏的新法!”
魏金看著沈素心,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咱家倒是覺得,一本完美無瑕的賬,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綻。”
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變得陰冷。
“這只能說明,它是為了今日這次檢查,專門做出來的!它證明不了你汪家過去的清白,只能證明你沈姑娘,是個偽造賬目的絕頂高手!”
這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是何等的無恥!何等的顛倒黑白!
他竟公然耍起了流氓!
沈素心心中一沉,剛要反駁。
魏金卻根本不給她開口的機會,他再次一笑,那笑容,像毒蛇的信子,充滿了致命的危險。
“不過,咱家,甚是欣賞沈姑娘你的才智。”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像是在欣賞一件即將到手的、珍貴的藏品。
“既然你的賬法如此完美,足以成為我大明商戶之楷模,那正好,可以為國效力。”
他對著臺下的錦衣衛,懶洋洋地一揮手。
“來人啊。”
“‘請’沈姑娘,到欽差行轅暫住幾日。”
兩名如狼似虎的錦衣衛,立刻應聲而出,一左一右,朝著沈素心逼近!
魏金看著沈素心那瞬間變得冰冷的眼神,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他用一種近乎“恩賜”的、尖利的語調,對所有人宣布:
“咱家要好好向沈姑娘請教,該如何將此等完美的賬法,推行到整個揚州,以利國庫!”
“在咱家學會之前,沈姑娘,就暫時,不必離開行轅半步了!”
此言一出,滿場死寂!
這不是請教,這是軟禁!
這不是欣賞,這是赤裸裸的綁架!
沈素心贏了審計,卻輸了自由!
她這才驚覺,自己面對的,根本不是一個貪婪的莽夫。
而是一個遠比她想象中,更狡猾,更無恥,也更致命的……政治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