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稅監魏金的儀仗,是在一個陰雨蒙蒙的清晨,如同一條巨大的黑色蜈蚣,悄無聲息地爬進揚州城的。
沒有鳴鑼開道,沒有官府迎接。
只有三百名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面無表情,步履整齊,帶著一股從京城詔獄里浸透出來的、深入骨髓的血腥和煞氣,護衛著那頂由十六人抬著的、巨大的黑色官轎。
整個揚州城,仿佛被這股無聲的殺氣扼住了喉嚨,瞬間失聲。
街邊的百姓紛紛跪倒,連頭都不敢抬。原本繁華的街道,安靜得落針可聞。
魏金,這位當今萬歷皇帝身邊最信任的太監之一,九千歲的心腹,就用這樣一種雷霆萬鈞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到來。
而他的手段,比他的儀仗,要狠一百倍。
入城的第一天,魏金甚至沒有去府衙歇腳。
他直接命人,從城中最有名的三家百年老字號商鋪——“慶余堂”藥鋪、“孫記”綢緞莊和“滿江樓”酒樓,隨機抽調了三本去年的舊賬。
然后,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從那三本看似完美的賬冊里,找出了十幾處“賬目不清,款項不明”的漏洞。
他甚至沒有給三位在揚州城德高望重、富甲一方的東家任何辯解的機會。
“拖出去。”
官轎里,只傳出了這三個字,聲音尖細,卻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
“按新法,凡賬目不清,意圖偷逃稅銀者,杖責三十,查封家產,以儆效尤!”
“不——!冤枉?。J差大人冤枉??!”
三位平日里養尊處優、受人敬仰的老掌柜,像三條死狗一樣被錦衣衛拖到街心,被按在冰冷的雨地里,當眾扒下褲子,露出了養得白白胖胖的屁股。
“啪!”
“啪!”
“啪!”
浸了水的牛皮板子,帶著風聲,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在皮肉上!
皮開肉綻的聲音,混雜著三位老掌柜那從一開始的求饒,到后來的慘叫,再到最后氣若游絲的呻吟,像一記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每一個圍觀商人的心上。
三十杖打完,人,早已昏死過去,只剩下半條命。
魏金的官轎,自始至終,連簾子都未曾掀開一下。仿佛碾死這三只揚州城里最大的“螞蟻”,對他來說,不過是彈了彈指甲上的灰塵。
這血淋淋的一幕,像一場瘟疫,瞬間將最極致的恐懼,散播到了揚州城的每一個角落!
完了!
這個欽差,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瘋子!是個油鹽不進的活閻王!
他根本不是來要錢的,他是來要命的!
當晚,揚州商會的緊急會議上,愁云慘淡,哀鴻遍野。
幾十個富商巨賈,再無半分平日里的體面,一個個面如土色,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怎么辦?到底該怎么辦???我的賬本比孫掌柜的還要亂十倍,這要是被查到,我……我全家都得死??!”
“送錢!快!我們大家湊錢!湊一百萬兩!不!三百萬兩!我就不信,這天底下還有不愛錢的官!”
“沒用的!你沒看到嗎?他連問都沒問,直接就打!他這是殺雞儆猴,這是要拿我們的人頭,來立他的威啊!”
“天要亡我揚州商界!天要亡我啊!”
絕望的哭喊聲,和歇斯底里的爭吵聲,混成一團,讓整個望江樓都仿佛變成了一個即將沉沒的、載滿了末日囚徒的破船。
然而,在這片混亂與恐慌的海洋中,卻有一個人,是一座孤島。
沈素心,獨自一人,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她面前的桌上,沒有山珍海味,只有一杯早已涼透的清茶。
她沒有看那些急得快要上吊的商人,只是氣定神閑地,望著窗外那片被風雨吹打得波濤洶涌的江面,仿佛眼前這場足以讓所有人傾家蕩產的危機,與她毫無關系。
她的鎮定,與周圍那末日降臨般的恐慌,形成了極其鮮明、也極其刺眼的對比。
終于,商會會長,一個年過花甲的白發老者,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踉踉蹌蹌地跑到她面前,帶著哭腔問道:
“沈……沈盟主!您……您怎么還坐得住啊!這天大的禍事就在眼前,您倒是給大伙兒,拿個主意?。 ?
他這一問,所有人的目光,都“唰”的一下,聚焦了過來。
是啊,他們怎么忘了!
眼前這位,才是真正的定海神針!
或許,她真的有辦法?
在所有人期盼、懷疑、好奇的目光中,沈素心終于緩緩地放下了茶杯。
她站起身,清冷的目光,環視全場。
然后,她用一種平靜到近乎冷酷的、卻又清晰無比的聲音,說出了一句讓全場瞬間安靜下來的話。
“諸位,這么著急,是在商量著,該怎么給欽差大人送錢嗎?”
眾人面面相覷,不敢作聲。
沈素心卻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
“沒用的?!彼卣f道,“你們以為他缺錢嗎?他缺的,是功績。是能讓他回到京城,向皇帝和九千歲交差的,一份獨一無二的、震懾天下的功績?!?
“而我們的人頭,就是他最好的功績?!?
一句話,如同一盆冰水,澆滅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絲僥幸。
那老會長抖著聲音問道:“那……那依盟主之見,我們……我們豈不是……死路一條了?”
“不?!鄙蛩匦膿u頭。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石破天驚的、逆流而上的決絕!
“他要立威,他要殺雞儆猴。那我們就反其道而行之?!?
她看著所有人,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布:
“明日一早,我汪家,將大開中門,張貼告示。”
“自請欽差大人,第一個,公開審計我汪家所有的賬目!”
“轟——!”
整個望江樓,像是被一顆無形的炸彈,當場引爆!
所有人都用看瘋子、看傻子一樣的眼神,死死地盯著沈素心!
“什么?!”
“瘋了!沈盟主瘋了!”
“別人躲都來不及,她……她竟然要自己把脖子伸到刀口下去?!”
“這是自殺!這是帶著整個汪家去送死??!”
面對所有人的質疑和驚呼,沈素心臉上,沒有半分動搖。
她那雙清澈的眸子里,燃燒著一股名為“自信”的、熊熊的烈火!
她要賭!
賭她親手建立的“三欄賬法”是無懈可擊的!
賭她對“一條鞭法”的理解,是超越這個時代的!
更要賭,她能用這一場豪賭,徹底奠定自己在這江南商界,無可撼動、說一不二的女王地位!
她再次開口,聲音不大,卻如同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讓他們所有的質疑,都煙消云散!
“我不僅要請欽差審計?!?
她環視全場,眼中閃爍著一種氣吞山河的、屬于勝利者的光芒!
“我還要請在座的各位,請全揚州的商戶,明日,都去我汪家府前,做個見證!”
“我就是要讓所有人都親眼看看!”
“我汪家的賬,到底有多干凈!”
“我沈素心的算盤,到底有多硬!”
當晚,消息傳遍了整個揚州城。
所有聽到這個消息的人,第一反應都是:汪家瘋了,那個沈素心,也瘋了。
消息,自然也傳到了城南驛站,那座被錦衣衛圍得水泄不通的欽差行轅。
一間燈火通明的房間里,魏金正用一根纖細的銀針,慢條斯理地剔著自己那修得圓潤光滑的指甲。
一個心腹小太監,跪在地上,將白天發生的事,和沈素心在望江樓的驚人之舉,一五一十地,詳細稟報。
聽完之后,魏金剔指甲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那張敷著厚厚白粉、看不出喜怒的臉上,第一次,緩緩地,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卻又饒有興味的弧度。
“有意思……”
“真是有意思的丫頭。”
他放下銀針,從身旁一個精致的檀木盒里,拿出了一根通體烏黑、看不出材質,卻散發著森然寒氣的、一尺長的短鞭。
那是宮中特制的,專門用來懲戒犯錯的宮人、能輕易打得人皮開肉綻,卻又傷不到筋骨的——廷杖。
他用兩根手指,夾著那根廷杖,輕輕地在桌面上敲了敲,發出“篤、篤”的、令人心悸的聲響。
“去,給那丫頭回個話?!?
他對著小太監,發出一聲尖利的、如同夜梟般的冷笑。
“就說,咱家準了?!?
“雜家倒要親眼看看,明日,到底是她沈素心的賬本硬……”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毒蛇般的、殘忍的光芒。
“還是雜家這根從宮里帶出來的廷杖,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