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飛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后頸的冷汗順著衣領往下淌,在粗布褂子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水漬。院門外傳來二蛋他們追逐打鬧的笑聲,往常聽著熱熱鬧鬧的,今兒卻像隔著層厚厚的棉花,悶得人心里發慌。
他抬手摸向右眼,指尖觸到光滑的皮膚才猛然想起——剛才從李家跑出來時,布條早不知蹭到哪兒去了。鏡子里那雙清亮的眼睛此刻正映著屋角的藥箱,可越是正常,秦飛越覺得毛骨悚然。
“不可能的……”他對著空屋喃喃自語,伸手抓起桌案上的醫書。泛黃的紙頁上記載著跌打損傷的愈合周期,紅筆畫的批注是他去年寫的:“皮肉傷七日結痂,筋骨折損百日方愈”。可自己身上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一夜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半道疤痕都沒留下。
這已經超出了醫術的范疇。
秦飛把醫書狠狠摔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悶響。窗外的麻雀被驚得撲棱棱飛起,在湛藍的天上盤旋兩圈,又落回了院墻邊的老梨樹上。他盯著那些蹦跳的麻雀,突然想起李爺爺后頸的草屑——老人家明明躺在堂屋,怎么會沾著新鮮的草葉?還有那追不上的腳步,不回頭的背影……
“走影……”秦飛想起剛才在李家院門外閃過的念頭,后背瞬間起了層雞皮疙瘩。村里老人常說人剛斷氣時,魂兒會順著生前常走的路再走一遍,可他從來當是哄小孩的瞎話。直到今天,親眼撞見李爺爺往村口走,那些老話突然就有了分量。
他站起身在屋里轉圈,右腳的布鞋蹭著地面發出“沙沙”聲。從井底的青銅匣,到樹林里的灰霧臉,再到這神速愈合的傷口,還有李爺爺的“走影”……這些事像散落的珠子,肯定有根線串著,可他就是找不到線頭。
“得找個人問問。”秦飛猛地停住腳步,目光落在窗外——村東頭的王爺爺,或許能知道些什么。
王爺爺是村里最老的赤腳醫生,跟著他爹學了一輩子醫,手里的本事比秦飛扎實多了。秦飛的醫術就是跟他學的!
老人家今年七十出頭,身子骨還算硬朗,就是不愛動彈,每天吃過早飯就搬個竹椅坐在自家門檻上曬太陽,偶爾有人來找他瞧病,大多是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秦飛小時候跟著他認草藥的時候,聽到過老人家肚子里裝著的不少老故事。
村道上灑滿了正午的陽光,曬得土路發燙,空氣里飄著新割的麥秸香。秦飛低著頭快步走,路過打谷場時,看見幾個婦女坐在大槐樹下納鞋底,說笑聲順著風飄過來。
“聽說了嗎?李大爺今早起沒了。”
“咋這么突然?前兒個還見他在地里摘豆角呢。”
“誰說不是呢,你說怪可憐的,他兒子開巖哭得快背過氣了……”
秦飛的腳步頓了頓,他加快速度轉過街角,遠遠就看見王爺爺坐在自家院門口的竹椅上,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盹,腿上蓋著塊洗得發白的藍布帕子。
“王爺爺。”秦飛放輕腳步走過去,在離竹椅兩步遠的地方停下。
王爺爺慢悠悠地睜開眼,渾濁的眼珠轉了轉,認出是他,嘴角牽起個笑:“是小飛啊,這時候過來,有事?”
“沒啥大事,路過這兒,想跟您坐會兒。”秦飛在旁邊的石墩上坐下,屁股剛沾到石頭就覺得燙,又趕緊挪了挪。
王爺爺“嗯”了一聲,重新閉上眼睛,嘴里含混地說:“天熱,歇著舒坦。”
兩人就這么坐著,院墻外的蟬鳴一陣高過一陣。秦飛幾次想開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該怎么問,總不能說“我看見李爺爺的魂兒了”,那樣非被當成瘋子不可。
“你前兒個救小虎,眼睛磕著了?”王爺爺突然開口,眼睛依舊閉著。
秦飛心里一緊,下意識摸向右眼:“嗯,不礙事,小傷。”
“村頭的趙家媳婦早上來給我送藥錢,提了一嘴。”王爺爺的聲音慢悠悠的,“說你從井里爬上來時,滿臉是血,右眼腫得跟桃似的。”
秦飛沒接話,等著老人家往下說。
“這才一天,就好了?”王爺爺終于睜開眼,目光落在他臉上,在右眼周圍停了停,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訝,“你這恢復得也太快了點。”
“可能是年輕,底子好。”秦飛含糊地應著,“我從小就不愛生病,磕磕碰碰的好得快,您又不是不知道。”
王爺爺沒再追問,只是笑了笑,重新閉上眼睛曬太陽。過了會兒,他像是想起什么,慢悠悠地說:“我爹還在的時候,跟我說過個事兒,大概是一百多年前了。”
秦飛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啥事兒?”
“那會兒村西頭的老井還沒枯,水清得能照見人影。”王爺爺的聲音帶著點回憶的模糊,“有個叫栓柱的后生,半夜去井邊挑水,撞見個穿紅衣裳的閨女蹲在井臺上梳頭。那閨女聽見動靜回頭看了他一眼,第二天栓柱就傻了,見天兒往井邊跑,說要跟那閨女成親,沒過半年就掉井里淹死了。”
秦飛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井……是不是祠堂旁邊那口?”
“可不是嘛。”王爺爺點頭,“后來族長請了個懂行的來,又蹦又跳的還撒了符紙和紙錢,才算沒再出事。”
“那閨女……是啥東西?”秦飛的聲音有點干。
“誰知道呢。”王爺爺嘆了口氣,“或許是掉井里淹死的外鄉人,或許是山里的精怪。咱這村子四面環山,老林子深,藏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不稀奇。”
秦飛沉默了,腦子里亂糟糟的。王爺爺說的雖然是百年前的舊事,可那口井...
“還有個事兒,也跟老李家有關。”王爺爺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開口道,“開巖他爺爺,就是老李的爹,走的時候也挺怪。”
秦飛猛地抬頭:“李爺爺的爹?”
“嗯,那會兒我剛跟著我爹學醫,記不清具體年份了,反正得有幾十年了。”王爺爺的目光飄向遠處的山坳,“老李頭頭天還在地里刨紅薯,說要給孫子攢學費,第二天一早,就直挺挺地躺在炕上沒氣了。最怪的是,他兒子說頭天夜里瞧見老李頭背著鋤頭往地里走,喊他也不應,第二天人就沒了”
秦飛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濕透。
這和今天李爺爺的事,簡直一模一樣!
“這……這是咋回事?”秦飛的聲音有點發顫。
王爺爺摸出別在腰上的煙袋鍋,慢悠悠地裝煙絲:“老輩子說,這叫‘走影’。人要是陽壽盡了,魂兒會提前出來走一遍常走的路,像是跟這地方告個別。”他點燃煙袋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眼神看得秦飛心里發毛,“這種時候啊,最好別跟他搭話,讓他安安穩穩走,對誰都好。”
秦飛張了張嘴,想說自己不光跟李爺爺搭話了,還追了半天,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突然想起剛才路過打谷場時,那些婦女說李爺爺前兒個還在地里摘豆角——可不就是在走常走的路嗎?
“王爺爺,您說……這世上真有……魂兒這種東西?”秦飛咬著牙問,像是要從老人家嘴里聽到一個肯定的答案,又怕聽到那個答案。
王爺爺抽著煙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磕了磕煙袋鍋,煙灰落在藍布帕子上,“咱行醫的,看的是人的病,可有些病不在身上,在別處。敬著點,總沒壞處。”
秦飛沒再問下去。王爺爺說的都是些村里的老故事,沒什么驚天動地的秘密,可這些平平淡淡的舊事,卻比任何道理都讓他心驚。因為他知道,這些“故事”,正在自己身上變成真的。
從王爺爺家出來,秦飛沒直接回家,順著村道慢慢往祠堂走。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貼在土路上,像個沉默的跟屁蟲。路過李家門口時,他看見院里掛起了白幡,幾個幫忙的鄉親正搬著桌子往院里搭,李開巖的哭聲斷斷續續地飄出來,聽得人心里發酸。
秦飛加快腳步走過李家院門,不敢回頭。他現在幾乎可以肯定,早上撞見的那個“李爺爺”,就是王爺爺說的“走影”。可那個在樹林里掐他脖子的灰霧臉,又是什么?還有自己這神速愈合的傷口,難道也和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有關?
他抬頭看向祠堂的方向,那口枯井就藏在祠堂后面的雜草里,像一只睜著的眼睛,靜靜地瞅著整個村子。
“得再去一趟。”秦飛攥緊了拳頭。不管那青銅匣是什么,不管那些“東西”是什么,他都得弄清楚。
風突然變大了,吹得路邊的玉米葉“嘩啦啦”響,像是有誰在身后跟著。秦飛猛地回頭,身后空蕩蕩的,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在土路上晃悠。可他分明覺得,有什么東西就在附近,正透過陽光的縫隙,靜靜地看著他。
秦飛的右眼突然有點發燙,他抬手摸了摸,那里光滑依舊,卻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皮膚下游動,慢慢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