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頭來說第二天。秦飛蹲在枯井邊第三回檢查自己的繩索時,右眼皮開始跳了。
日頭正毒,祠堂的瓦片被曬得發白,井壁上的青苔蔫得貼在石頭上。他攥著麻繩的手心全是汗,繩結是張媽媽年輕時教的死扣,據說能吊住兩頭水牛,可他總覺得心里發虛——不是怕掉下去,是怕再撞見什么不該看的。
“就取個破匣子,能有啥事兒。”秦飛給自己壯膽,抓著繩子往下溜。井壁比上次更滑,有幾處青苔底下露出暗褐色的痕跡,像干涸的血。他不敢細想,閉著眼數著“一、二、三”,慢慢的,腳底板終于撞上了井底的軟泥。
煤油燈的光在井底晃了晃,秦飛這才看清,青銅匣就躺在雜物堆中間,巴掌大的方塊上,還留著他上次的血跡,黑紅得像塊干硬的醬豆腐。他伸手去撿,指尖剛觸到匣面,就被燙得縮了回來——不是灼熱的燙,是那種冰碴子似的涼,順著指尖往骨頭縫里鉆。
“還挺有脾氣?!鼻仫w嘀咕著,用布墊著把匣子揣進懷里。井底安安靜靜的,沒有光怪陸離的影子,沒有突然冒出來的哭聲,連滴水聲都沒了,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在空蕩蕩的井里撞來撞去。
既然已經找到這個東西了,秦飛也不再停留,馬上帶上煤油燈,順著繩子一點點朝井口爬去,這次沒有了小虎,他倒是能自己上下了。
爬上來時,秦飛特意回頭看了眼井底?;璋抵校强诰裰婚]緊的眼,再沒什么動靜。
回到家時,張媽媽正在院子里翻曬秦飛用的草藥。秦飛把青銅匣藏在床板下,用破布裹了三層,才裝作沒事人似的幫著翻藥。
“娘,今兒天頭好,曬完這些能管到秋收了。”
“你昨兒跑哪兒去了?李大爺家辦事,喊你好幾回都沒人應。”張媽媽用木耙子敲了敲石臺上的艾草。
秦飛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藥簍差點翻了:“我……我沒在家啊,我去后山采藥了,沒聽見?!彼桓铱磸垕寢尩难劬?,總覺得老人家那雙看透世事的眼,能瞅見他床板下藏著的秘密。
好不容易熬到張媽媽睡午覺,秦飛把自己關在西廂房,抱著青銅匣琢磨起來。
匣子比他印象中沉,掂著像塊實心銅疙瘩。表面的龍紋被血漬糊了大半,剩下的紋路彎彎曲曲,有的像蚯蚓,有的像沒長全的爪子。秦飛先找了塊細砂紙打磨,想把血漬和銹跡擦掉看,磨了半天胳膊都酸了,那血漬倒是掉了,可是銹跡愣是一點沒掉,反倒把砂紙磨禿了。
“這么牛?”秦飛不服氣,翻出工具箱里的小錘子,學著鐵匠鋪的樣子,墊著布往匣子上敲。“咚、咚”兩聲,震得他虎口發麻,匣子上連道白印都沒留下,倒是他自己的手被震得通紅。
“不信治不了你?!鼻仫w把匣子擺在灶臺上,點了把柴火烤。火苗舔著銅匣,發出“滋滋”的響,他蹲在旁邊盯著,眼看鍋底都熏黑了,匣子還是冷冰冰的,連點溫度都沒升,表面更是沒什么變化。
“難道得用偏方?”秦飛想起村里老人經常念叨的一些傳說,有些仙人的寶貝認主得用活物血。他翻出一把小刀,閉著眼在指尖劃了道口子,擠了幾滴血滴在匣上。血珠在銅面上滾了兩圈,順著紋路滲進去,沒半點反應,別說發光了,連點煙都沒冒。
這給秦飛郁悶的,本來挺嚴肅和詭異的一件事兒,愣是把他自己整的無語了。
秦飛想了半天又把匣子擺在供桌上,對著它磕了三個響頭,很期待的說道:“匣大哥,匣祖宗,我知道您不一般,您老開開眼,讓我瞅瞅里頭是啥成不?”說完還真把香插上了,結果香燒完了,匣子依舊紋絲不動,倒像是在嘲笑他的傻氣。
“得,算你狠。”秦飛泄氣了,找了塊紅布把匣子包起來,又塞進床底下的木箱,上頭壓了本厚厚的《本草綱目》?!跋攘滥銕滋欤鹱佣寄鼙粺捇疫€弄不了你了!等我想轍再收拾你?!?
折騰到日頭偏西,秦飛剛把院子掃干凈,就聽見村口傳來一陣自行車鈴鐺響,叮叮當當的,在安靜的村子里格外新鮮。
“秦飛!秦飛在家不?”
這聲音有點耳熟,秦飛隔著院墻探頭一看,差點沒認出來——村口那棵老槐樹下,站著個穿白 T恤牛仔褲的后生,頭發燙得卷卷的,正踮著腳往這邊瞅。
“陳陽?”秦飛愣了半天,才把眼前這人和記憶里那個總流著鼻涕的小屁孩對上號。“你咋回來了?”
陳陽是他發小,倆人光著屁股一起摸魚掏鳥窩長大的。后來陳陽他爹去城里開了個雜貨鋪,把他也接走了,算下來快五年沒見了。
“放暑假唄,再不回來我媽該念叨死了?!标愱柾浦v锃亮的山地車走進來,車把上還掛著個印著英文的背包,“你還是老樣子,除了高點,一點沒變。”
秦飛摸著后腦勺笑:“你才變了呢,頭發跟燙了的羊毛似的?!?
倆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陳陽從背包里掏出兩罐橘子味的汽水,“啪”地拉開拉環,氣泡“滋滋”往上冒。“城里都喝這個,比井水帶勁?!?
秦飛抿了一口,甜得發齁,不如自家井水泡的涼茶爽口,可還是點點頭:“是挺好。”
“你咋不去城里看看?”陳陽打量著院子,“我記得你以前總說,想看看報紙里的高樓大廈?!?
秦飛的手頓了頓。他確實想過,尤其是在跟著王爺爺認字后,翻著醫書里夾著的舊報紙,總琢磨著報紙上那些穿西裝的人,是怎么在比祠堂還高的樓里走路的。可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張媽媽年紀大了,村里的鄉親們也離不開他這個赤腳醫生,走不開。
“走了誰給鄉親們瞧???”秦飛撓撓頭。
“城里有大醫院,比你這藥箱厲害多了?!标愱柋葎澲?,“我上次感冒去醫院,醫生拿個小喇叭似的東西往胸口一放,就知道是啥病,還有能照出骨頭的機器,比你那摸脈準多了。”
秦飛的心猛地一動。他想起自己這雙神速愈合的眼,想起李爺爺的走影,想起那口藏著秘密的枯井?;蛟S……或許城里有能解釋這些怪事的人?
“而且城里姑娘都穿小裙子,好看得很,說話也好聽?!标愱枖D眉弄眼地笑,“不像咱村,姑娘們天天在地里干活,曬得跟黑炭似的。”
秦飛沒接話,望著院墻外的玉米地發呆。遠處的山影重重疊疊,像道無形的墻,把桃源村圈在里頭。他在這墻里活了十八年,熟悉每一寸土地,每一個人的脾氣,可現在突然覺得,這墻好像有點小了。
“你咋不早點回來?”秦飛問。
“前兩年城里出了幾個大事兒,死了好多人呢,學校不讓隨便跑,去年又忙著考四級,哪有空?!标愱柟嗔丝谄?,“我爸說,等我畢業就把雜貨鋪盤出去,在城里給我找個正經活兒,最好能在城里買房,娶個城里媳婦?!?
“什么四級?你不回來啦?”秦飛抱著汽水看上去有點呆。
“回來干啥?”陳陽撇撇嘴,“咱村就一條路,連個像樣的商店都沒有,年輕人大都出去了,再過幾年,怕是連這些種地的叔叔阿姨都沒了?!?
秦飛沉默了。他知道陳陽說的是實話。這兩年,村里的年輕人要么去城里打工,要么像陳陽這樣考出去上學,留在村里的,大多是像張媽媽、王爺爺這樣的老人。
“我下學期就升大三了,等畢業……”陳陽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城里的地鐵、電影院、二十四小時不關門的超市,秦飛卻沒怎么聽進去。他的目光落在床底下的方向,紅布包里的青銅匣像塊烙鐵,燙得他心里發慌。
或許,是該出去看看了。
不光是為了高樓大廈和穿裙子的姑娘,更是為了弄明白,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這小小的桃源村,怕是藏不下這些怪事了。
“城里……遠不遠?”秦飛突然問。
陳陽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不遠,坐大巴四個鐘頭就到。咋,你想跟我去?”
秦飛沒說話,只是把手里的汽水瓶攥得更緊了。瓶身上印著的城市夜景,霓虹燈閃爍得像極了他右眼里偶爾閃過的紅光。
送走陳陽時,天已經擦黑了。秦飛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看著陳陽的山地車載著他在村子里跑的飛快,心里像揣了只亂撞的兔子。
回到家,他從床底下拖出木箱,摸著紅布包裹的青銅匣。匣子還是冷冰冰的,可秦飛突然覺得,這沉甸甸的分量里,藏著的不只是秘密,還有一個他從未想過的遠方。
也許,他真的該走了。
秦飛把匣子重新塞回箱底,壓上《本草綱目》,像是在埋葬一個舊夢。窗外的月光灑進來,照亮了他年輕的臉上,那雙眼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映出了山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