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飛摸到家門門環時,指節還在不受控制地發顫。門口院墻上的絲瓜藤被夜雨打得蔫頭耷腦,葉片上的水珠順著藤蔓往下淌,在門口的青石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映出他滿臉泥污、脖頸帶血的狼狽模樣。
“吱呀”一聲推開虛掩的木門,堂屋的煤油燈早滅了,只有灶房窗欞透來一絲微弱的天光——張媽媽定是等不及他,先睡下了。秦飛松了口氣,踮著腳摸到自己的西廂房,反手閂門時,右眼皮突然突突直跳,眼眶里的刺痛比在樹林里更甚,像是有無數根細針在扎。
他忍著刺痛摸到桌案上的油燈點亮,昏黃的光線下,銅鏡里的人影嚇了他一跳:額角結著黑紅色的血痂,左臉頰劃開一道寸長的口子,最嚇人的是右眼,繃帶不知何時蹭掉了一半,菱形傷口周圍的皮膚腫得發亮,滲出的血水把顴骨都染成了暗紅色。
“可不能讓娘看見。”秦飛慌忙從藥箱里翻出草藥,先抓了把止血的仙鶴草嚼爛了敷在臉上,又找出上次給王大爺治跌打損傷剩下的藥酒,咬著牙往胳膊上的刮傷處抹。酒精滲進傷口的刺痛剛上頭,右眼的劇痛就壓過了一切,疼得他蹲在地上直冒冷汗,手里的酒葫蘆“哐當”掉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濺濕了褲腳。
秦飛扶著墻站起來,摸到銅盆往院里舀了半盆井水。夜雨剛過的井水冰得刺骨,他兜頭澆下去時,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冷水順著發梢往下淌,沖掉了臉上的泥污,卻沖不散右眼深處的灼痛。他對著水盆里的倒影仔細看,傷口邊緣竟隱隱泛著青黑色,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皮膚下游動。
“邪門了。”秦飛喃喃自語,從藥箱最底層翻出那瓶珍藏的獾油——這是他去年冬天在山坳里設陷阱逮到的獾子熬的,專治各種難愈合的傷口。他用干凈的布條蘸著獾油,小心翼翼地往右眼傷口上涂,指尖觸到皮膚時,感覺那里燙得嚇人,像是揣了塊燒紅的烙鐵。
忙活到后半夜,天邊泛起魚肚白時,秦飛才把自己收拾妥當。他找出件立領的粗布褂子穿上,正好能遮住脖子上的抓痕,又用寬寬的布條在右眼上纏了兩圈,乍一看倒像是尋常的眼疾。做完這一切,他才歪倒在床板上,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似的疼。
可閉上眼,那些亂糟糟的念頭就跟走馬燈似的轉個不停。
先是小虎掉井,井底的青銅匣,再是樹林里那個沒有臉的女鬼,還有那道從眼里射出去的金光……秦飛翻了個身,右手下意識地摸向右眼。布條下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可比起身體的疼,心里的疑團更讓人坐立難安。
“真有女鬼?”他對著黑暗皺眉頭,村里老人常講些神神叨叨的故事,什么后山的狐貍精會變成姑娘勾人,什么河里的水鬼會拉洗澡的人當替身,可他當了這么多年赤腳醫生,見多了生老病死,從來沒信過這些。可昨晚那冰涼的手指掐在脖子上的觸感,還有那團蠕動的灰霧臉,真實得不像幻覺。
“都怪那匣子。”自從掉進井底被匣子扎傷眼睛開始,怪事就一件接一件地來。那匣子上的龍紋,還有鉆進眼里的金線,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得找回來看看。”他打定主意,那青銅匣說不定藏著解開謎團的鑰匙。井底那么黑,當時慌著救小虎,八成是落在那兒了。等天亮了,找個借口再去趟老祠堂,把匣子撈上來研究研究。
亂七八糟的想法像地里的雜草,剛拔了這根又冒出來那根。秦飛不知道自己是啥時候睡著的,直到窗外的雞叫了第三遍,陽光透過窗紙照在臉上,他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哎喲。”剛坐起來,秦飛就感覺渾身刺癢,像是有無數只小蟲子在爬。他低頭一看,胳膊上、肚子上、大腿上都還沾著些黑乎乎的東西,跟泥漬一樣——想來是昨晚洗澡太慌張,沒洗干凈。
“這記性。”他搖搖頭,抓過毛巾就往灶房走。水缸里的水還帶著涼意,他舀了瓢水往臉上潑,正準備洗臉時,眼角的余光瞥見胳膊上的傷口。
秦飛的手頓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圓。
昨天在樹林里被樹枝劃開的那幾道口子,最長的一道從手肘一直到手腕,當時雖然不敢說深可見骨,但他也是自己簡單縫了兩針,怎么著也得養個十天半月才能結痂。可現在再看,那里的皮膚光溜溜的,別說疤痕了,連點泛紅的印記都沒有,就像從來沒受過傷似的。
“咋回事?”秦飛心里發毛,趕緊放下毛巾,三兩下扒掉褂子。胸口、后背那些被荊棘劃破的小傷口,全都不見了蹤影,連他自己縫針時留下的針眼都沒了。
他踉蹌著跑到銅鏡前,一把扯掉右眼上的布條。
鏡子里的人,右眼好好的。
既沒有菱形的傷口,也沒有青黑色的瘀腫,眼白是干凈的,黑瞳是清亮的,就連他當時為了縫合方便剪短的睫毛,都長得整整齊齊。要不是記得清清楚楚自己縫了五針,秦飛真要以為昨晚的傷是做夢了。
“這……這不可能。”他抬手摸了摸右眼,觸感溫熱,和左眼沒什么兩樣,可越是這樣,心里越覺得瘆得慌。他當赤腳醫生這么多年,什么樣的傷口沒見過?就算是體質再好的小伙子,也不可能一夜之間就讓那么多傷口痊愈,還連點痕跡都不留。
難道是那青銅匣?還是那道金光?
秦飛正愣神,院門外傳來二蛋咋咋呼呼的聲音:“飛哥!飛哥在家不?”
“咋了?”秦飛趕緊把布條重新纏上右眼,快步走到院門口拉開門。二蛋站在門檻外,腦門上還沾著沒擦干凈的泥巴,手里攥著個皺巴巴的油紙包。
“周奶奶昨兒個淋了雨,今早起不來床了,說渾身疼得厲害,讓我來叫你。”二蛋把油紙包往秦飛手里一塞,“這是俺娘剛蒸的紅糖糕,讓你給周奶奶帶過去。”
秦飛捏著溫熱的紅糖糕,心里那點疑惑被短暫的壓了下去。周奶奶今年都七十九了,身子骨本就弱,昨晚那場雨又急又猛,怕是真淋出大病了。
“知道了,我這就去。”秦飛轉身回屋拿藥箱,心里卻還在犯嘀咕。他摸了摸右眼,那里已經不疼了,只是偶爾會傳來一陣細微的癢意,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慢慢蘇醒。
秦飛趕緊把剛才包著的布條在往右眼囫圇纏上幾圈,跟著二蛋往周奶奶家走去。
給周奶奶看完病,又開了兩服驅寒的湯藥,忙完這些已經是半晌午。秦飛謝絕了周奶奶留他吃飯的好意,背著藥箱往村尾的老祠堂走——他還惦記著井底的青銅匣呢!
路過村東頭的老槐樹時,秦飛看見個熟悉的身影。
李爺爺拄著那根棗木拐杖,正慢悠悠地往村口走。老人家今年八十六了,背駝得厲害,平時走幾步路都要歇三歇,今兒個看著倒挺精神,腳步雖慢,卻一步沒落空。
“李爺爺!”秦飛遠遠地喊了一聲,加快腳步追上去。他小時候常去李爺爺家蹭飯,老人家總把舍不得吃的大白兔奶糖塞給他,那甜絲絲的味道,他到現在都記得。
李爺爺沒回頭,依舊一步一晃地往前走。
“李爺爺!”秦飛又喊了一聲,跑到離他幾步遠的地方。老人家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后頸上的褶皺里還沾著些草屑,像是剛從地里回來。
“您這是去哪兒啊?”秦飛笑著問,快走幾步迎上去。可是就這幾米的距離,秦飛卻愣是追不上。
“李爺爺?”秦飛有點納悶,又喊了兩聲,老人家還是不理他,頭也不回地往村口挪。一眨眼老人家轉了個身徹底沒影了。
“嘿,真邪門了。”秦飛停住腳步,撓了撓頭。李爺爺向來是個熱絡人,別說他打招呼了,就算是路上見著只貓都要逗兩句,今兒個這是咋了?
正琢磨著,一陣隱隱約約的哭聲突然從李爺爺家的方向傳來。是李家大哥李開巖的聲音,李大哥跟他爹一樣,為人熱情是遠近聞名的孝子,這個哭聲聽得秦飛心里直發緊,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喚起了昨晚的回憶,拔腿就往李爺爺家跑。
李家的院門沒關,秦飛一口氣沖進堂屋,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李爺爺直挺挺地躺在堂屋正中的門板上,身上蓋著塊白布,兩只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肚子上,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竟像是睡著了。李開巖趴在門板邊,哭得渾身發抖,眼淚把胸前的衣襟都濕透了。
“李大哥,這是咋了?”秦飛的聲音有點發顫。他剛才明明看見李爺爺往村口走,怎么這會兒就……
“俺爹……俺爹今早起就沒氣了。”李開巖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核桃,“昨晚還好好的,說想吃餃子,就這一晚上的功夫,我今早來看他……他就……”
秦飛的腦子“嗡”的一聲,像是有面大鼓在里頭狠狠敲了一下。他扶著門框才勉強站穩,后背的冷汗瞬間冒了出來。
他剛才明明看見李爺爺了。
拄著棗木拐杖,穿著藍布褂子,一步一步往村口走。那背影,那拐杖的聲音,絕不會錯。
可現在,李爺爺卻躺在門板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
“小飛你說俺爹這輩子也沒享過福,我才剛好了幾天啊!家里才...他就...小飛啊,小飛?”李開巖見他臉色發白,疑惑地問了一句。
秦飛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他想起剛才李爺爺那反常的樣子,想起那追不上的腳步,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竄上天靈蓋。
他突然覺得右眼一陣發燙,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破眶而出。
“沒……沒事。”秦飛猛地后退一步,差點被門檻絆倒,“我還有點事,先回去了,有啥要幫忙的,你盡管喊我大巖哥!”
說完,他幾乎是踉蹌著跑出了李家院門,一路朝著自己家的方向狂奔。路過老祠堂時,他甚至沒敢往那口枯井的方向看一眼。
沖進自家院門,反手閂上門,秦飛才扶著墻大口大口地喘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像是要蹦出來似的。
李爺爺死了。
那他跟誰打的招呼?又是鬼?或者說靈魂?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必須弄清楚。
從井里的青銅匣開始,到樹林里的女鬼,再到自己這神速愈合的傷口,還有李爺爺的的靈魂……這一切肯定有著什么聯系。
秦飛深吸一口氣,眼神漸漸變得堅定。
他得好好復盤一下。
從那口井開始,一點一點地想,總有哪里不對勁,他必須要找到其中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