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雨是從凌晨開始下的。我躺在床上，聽見雨滴敲打瓦片的聲音從稀疏漸漸變得密集，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屋頂上演練算術。父親早已起來，廚房傳來煤爐蓋碰撞的聲響，還有他刻意壓低的咳嗽——他那些年總是那樣，咳嗽起來就會止不住一直咳嗽。

當前是小升初的2個學校的選拔考試，卻在陰雨綿綿下開始了。

“兩場硬仗。“父親把準考證塞進提前準備好的塑料袋里，又套上一層防水的油紙。他的手指粗短，卻把折角捋得極為平整，仿佛那不是一張薄紙，而是某種珍貴的契約。我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件罕見的白襯衫，領口已經磨出了毛邊，袖口的紐扣卻扣得一絲不茍。這件衣服后來我才知道，是他穿了很久不舍得扔的戰袍。

去A校的路上，父親騎著那輛老永久，我坐在后座舉著傘。雨水順著傘骨匯集，最后從某個折角傾瀉而下，正好澆在父親的后頸。他的衣領很快洇出一片深色，像地圖上不斷擴張的湖泊。我試圖調整傘的角度，他卻反手按住我的膝蓋：“管好準考證就行。“

A校的考場藏在迷宮般的教學樓深處。父親牽著我在走廊里疾走，他的塑料涼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發出呱唧呱唧的聲響。每經過一個岔路口，他都要停下核對貼在墻上的考場示意圖，水珠從他發梢甩出來，在圖紙上留下細小的痕跡。最后我們停在三樓拐角，他忽然從褲兜掏出塊水果糖：“嚼了，醒腦。“糖紙已經被汗水浸透，黏在糖果上剝不下來。

上午的數學考砸了。最后一道應用題很結合實際，就像堵高墻，我無論如何也翻不過去。交卷鈴響時，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簾中隱約可見父親站在操場邊的梧桐樹下，黑傘像朵倔強的蘑菇。我沖進雨里，他一把將我拽到傘下，我才發現他的半邊身子早已濕透，白襯衫貼在背上，顯露出嶙峋的肩胛骨輪廓。

“先趕緊去B學校。“父親的聲音混著雨聲，聽起來很遙遠。我們擠在校門口的小賣部屋檐下，他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把雨傘和衣服全部傾向于我這邊，盡量不讓我被雨水打濕，心里有種奇異的安心感。

去B校的公交車上擠滿了考生和家長。父親用身體在人群中辟出一小塊空間，我的臉貼在他濕漉漉的后背上，能聞見雨水、汗水和某種鐵銹味混合的氣息。每當車輛顛簸，他就像老母雞張開翅膀般撐開雙臂，防止我被擠到。有個瞬間急剎車，我撞到他懷里，聽見他胸腔傳來沉悶的回響，像一口年久失修的老鐘。

B校門口飄來奇異的香氣。父親循著味道找到個火燒攤，攤主正用鐵勺往剛出爐的火燒里灌肉汁。“要澆透。“父親特意囑咐。那火燒燙得拿不住，咬破焦脆的外皮，滾燙的肉汁立刻涌進口腔，混合著蔥花的辛辣在舌尖炸開。我吃得滿手油光，父親看到我沒再被上午的考試影響，這才自己也吃起來。雨水順著攤位塑料布的邊緣滴落，在他腳邊匯成小小的漩渦。

下午的語文考試意外順利。作文題是《最難忘的一天》，我寫的就是今天。當描述到父親雨中護著準考證的場景時，筆尖突然變得無比流暢，仿佛那些文字早就等在血管里，只待一個閘口。收卷時，陽光居然穿透云層，在課桌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切線。

回程的公交車上，疲倦如潮水般襲來。我的頭隨著車輛搖晃，最終落在父親肩上。他的襯衫還是潮濕的，卻散發出曬過太陽的棉花才有的氣味。半夢半醒間，感覺有粗糙的手指在輕撫我的發旋，那觸感讓我想起幼時發燒，父親用酒精棉給我擦身的夜晚。

多年后我參加中考、高考，父親都依然陪考，或是自己或是和我母親一起。考點外的梧桐樹蔭下，他安靜地坐著，手里攥著瓶凍成冰坨的礦泉水。我每考完一科出來，他都會遞上溫中帶涼的水，他知道我腸胃不好，天氣熱只能喝這種。

如今又是雨季，上班途中會經過幾所初高中，中考和高考時間，當看見孩子們蜂擁而出時，突然明白父親當年為何總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我——那是一種刻進骨血的雷達。雨水模糊了視線，恍惚看見三十年前的那個父親，正渾身濕透地站在校門口，手里捧著個冒著熱氣的火燒，油紙上的肉汁快要滲出來了。

和妻子遛彎回家的路上，女兒靠著我睡著了，睫毛在燈光下投出細小的陰影。我輕輕扶正她的腦袋，這個動作如此熟悉，仿佛有雙無形的手正借我的手臂完成某種輪回。車窗映出我們的倒影，疊加上去的是當年那對雨中父子的輪廓。父親不在了，但他教會我的守護方式，已經長成我骨骼的一部分。

如果時光真有褶皺，我想回到那個雨天的火燒攤前。這次我要把澆汁火燒掰成兩半，把冒著熱氣的那半塞進父親手里。然后告訴他，后來我吃過很多山珍海味，但最香的味道永遠是暴雨中，就著雨水和汗水咽下的那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