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日的風來得蹊蹺。我正躺在堂屋的竹席上看《西游記》，穿堂風突然掀起了窗簾，幾粒細小的塵埃飛進左眼。我下意識閉上右眼想揉，卻發現左眼里的世界變得如此陌生——電視里的孫悟空像隔了層毛玻璃，連他金箍棒上的花紋都融化成一片模糊的金色。睜開右眼，一切又清晰得刺目。這種奇異的割裂感讓我想起去年在集市上看到的萬花筒，轉一下就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爸！“我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我左眼壞了。“父親從修理三馬車的活計中抬頭，機油順著他的手腕流到手肘，在陽光下像條黑色的溪流。他隨手在藍布工裝上擦了擦，那件衣服前襟永遠帶著洗不掉的油漬，像某種特殊的勛章。

村衛生所的白色墻皮剝落得厲害，裂縫里爬著螞蟻的隊伍。赤腳醫生讓我輪流遮住眼睛讀視力表，我右眼能輕松看到最下面那行“E“的朝向，左眼卻在第三排就繳械投降。“單眼近視?！搬t生用圓珠筆敲著病歷本，“得配眼鏡，不然好眼也要受累。“這個詞組聽起來如此荒誕，就像有人說“獨腿賽跑“或“單翅飛翔“。

回家的路上，父親推著自行車走得很慢。車把上掛著的塑料袋里裝著醫生開的眼藥水，隨著步伐輕輕搖晃，像鐘擺計量著某種無形的流逝。我坐在后座，能看見父親后頸曬脫的皮翻卷起來，像一張微型地圖的邊緣。他突然說：“明天去省城?！败囨湴l出咔噠一聲響，仿佛為這句話打上標點。

省立醫院的走廊長得沒有盡頭。消毒水的氣味讓我不斷打噴嚏，父親的大手始終搭在我肩上，掌心的繭子隔著襯衫也能感覺到。眼科診室的門上有個圓形玻璃窗，每次有人進出，都能瞥見里面復雜的儀器閃著冷光。

散瞳藥水滴進眼睛的瞬間，世界開始融化。先是天花板上的熒光燈暈染成光暈，接著醫生的白大褂邊緣開始模糊，最后連父親的臉都變成了水彩畫。我死死抓住父親的手腕，摸到他突起的腕骨，像抓住救生艇的纜繩?！罢５??！搬t生對父親解釋，那些專業術語從他嘴里蹦出來，變成我完全聽不懂的密碼。

試戴鏡片的環節像場荒誕劇。各種度數的鏡片在眼前輪番上陣，我時而看見醫生鼻梁上的毛孔，時而又連他胸牌上的字都認不清。父親站在一旁，手里攥著我脫下的涼鞋——剛才檢查時需要脫鞋稱體重，他怕鞋子被來來往往的人踩臟。透過不斷變換的鏡片，我看見他眉頭緊鎖的倒影在驗光儀上忽大忽小。

選鏡框時，我的視線仍像浸在池塘里。那排展示柜里的鏡框閃著誘人的光，我鬼使神差地指向一副灰金色的——它讓我想起父親工具箱里最珍愛的那把鍍鉻扳手。店員笑著取出來：“小同學眼光真好，這是鈦合金的。“父親接過鏡框的動作很輕，仿佛在掂量某種貴重藥材的價格。當收銀臺打出489元的數字時，他掏錢的速度沒有絲毫猶豫，那疊鈔票帶著農機站特有的柴油味。

走出醫院大門時，我的瞳孔仍被藥效控制著。七月的陽光突然變成千萬根鋼針，直接刺入眼底。我捂住眼睛蹲下，聽見父親慌亂地打開背包——他竟隨身帶著把黑傘。傘面撐開的“嘭“聲像某種儀式開始的信號，我們就這樣形成古怪的組合：一個高大的男人為半瞎的孩子打著傘，在明晃晃的烈日下緩慢移動，引來無數路人側目。

公交車上，父親用身體為我擋住所有可能的光源。他的襯衫第二顆紐扣松了，線頭隨著呼吸輕輕搖晃。我透過散瞳的眼睛看著這個細節，它被無限放大，成為記憶中永不褪色的畫面。有個老太太給我們讓座，父親道謝的聲音有些哽咽——后來我才知道，那天他口袋里其實只剩回去的車票錢。

回到家時暮色已降。母親熬了菊花茶給我敷眼睛，父親則坐在門檻上擦拭那副新眼鏡。月光下，他檢查鏡片的樣子如此專注，就像在調試農機站最精密的儀器。半夜我起來上廁所，看見父母房間還亮著燈，父親的聲音隱約傳來：“...能治好就值?！?

這副灰金眼鏡我只戴了半年。隨著生長發育，感覺不要需要長期戴了。但它始終躺在我的抽屜深處，和畢業照片、獎狀放在一起。

那年冬天帶父親體檢，路過當年那家醫院。我突然問他說：“爸爸記得嗎？那天你帶我配眼鏡，還花了不少錢呢。“他輕輕的搖頭又點頭“那算啥了，你能好度多少錢都值?！蔽覅s愣在原地，記憶如散瞳后的視線般模糊又清晰。原來在他心里，那489元從未被定義為“花費“，而是投資在光明里的種子。

如今每當陽光刺眼，我仍會下意識瞇起左眼。這個習慣性動作像把鑰匙，總能打開那個夏日的記憶：父親撐著黑傘的身影，在烈日下投出比傘面大得多的陰影；他腕上被我抓出的紅痕；還有那副灰金眼鏡，在月光下閃爍的微光，像黑暗中的另一種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