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獎狀最初都是鮮活的。它們帶著油墨的清香闖進家門時,總會短暫地占據堂屋最顯眼的位置——用漿糊粘在毛主席像下方的墻面上,和“五好家庭“的獎狀并排站立幾天。新獎狀上的金粉在陽光下閃爍,映得整個屋子都明亮了幾分。但不過旬日,它們就會被新貼的年歷覆蓋,最終輾轉來到我書桌的抽屜里,和斷鉛的鉛筆、生銹的鐵皮青蛙擠在一起。
父親從不輕易觸碰這些紙片。每次我獻寶似的展開獎狀,他只是用沾著機油的手指虛虛點一下名字的位置,仿佛怕自己的粗糙弄皺了這份精致。他的指紋留在紙緣,像給獎狀蓋了枚特殊的印章。
某個梅雨季的傍晚,母親在整理抽屜時抖落出一疊獎狀。最底下那張三年級的“第一名“已經泛黃,邊角被蠹蟲啃出了蕾絲般的缺口?!霸撡I個玻璃框裱起來。“母親的聲音混著窗外的雨聲,父親正給鐵鍬裝木柄,聞言只是用肩膀蹭了蹭下巴的汗珠,錘子敲擊的節奏卻微妙地變了調。
我以為這事會像許多農家的計劃一樣,被生活的塵土掩埋。直到立秋那天放學回家,發現床頭多了個古怪的物件——那分明是個自制的鏡框。四條木條拼成的邊框還帶著刨子的痕跡,沉黃色的杉木紋理里藏著細小的樹脂孔。最外層不是玻璃,而是父親從舊臺歷上裁下的透明塑料膜,四角用圖釘固定,在夕陽下泛著虹彩。
獎狀們以奇特的姿態棲居其中。父親把它們像洗牌般交錯疊放,“第一名“和我的姓名從不同角度探出頭來。六年級的獎狀缺了角,他就用藍墨水補全邊框;三年級那張有蟲蛀的,被他精心安排在底層,只露出完好的金色?;?。整個裝置粗糲卻莊嚴,像座微型的哥特式教堂,供奉著我微不足道的榮光。
這個不合規范的鏡框成了我的秘密圣殿。每天清晨,塑料膜會收集第一縷陽光,將獎狀上的金字折射到石灰墻上;夜晚寫作業時,我總忍不住用手指摩挲木框上的樹脂瘤,它們像凝固的琥珀,封存著父親打磨木料時的呼吸。有次期中考試失利,我盯著鏡框里交錯的名字發呆,突然發現所有獎狀拼在一起,隱約能看出父親用鉛筆打的淺格——他竟悄悄計算過每張紙的折疊角度。
隨著升學,獎狀漸漸少了。初中那張“第八名“的紙張薄得像蟬翼,我猶豫很久都沒放進鏡框。父親什么也沒說,只是某天清晨我發現鏡框被重新擦拭過,塑料膜換成了更透亮的文件袋材料,底層還墊著張嶄新的紅紙。那些老獎狀以新的排列方式蘇醒過來,一年級的“三好學生“終于完整露出了笑臉。
離家上大學那年,鏡框被收進了樟木箱。父親用舊毛衣把它層層包裹,塑料膜與毛線摩擦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某種告別的密語。后來老家翻新,那個箱子被挪來挪去,最終不知所蹤。直到父親病重時,某天他突然含混地說:“你小學的獎狀框......“我翻遍所有角落,只找到半截發霉的木條,上面的樹脂孔里還凝著三十年前的松香。
現在我的書房掛著近些年來跑步的獎牌,專業裝裱店制作的條形柱條能隔絕一切塵埃。但每次觸摸那些光滑的表面,指尖總會懷念木框上粗糲的紋路。那些歪斜的圖釘,補色的藍墨水,以及父親偷偷墊在底層的紅紙,比任何博物館的藏品都更讓我心顫。
昨夜夢見自己變小了,站在那個鏡框前。所有獎狀突然開始自動翻頁,像被風吹動的日歷。最后停住的不是任何一張獎狀,而是父親小心翼翼制作畫框的背影,猛然浮現出父親可能說出的話:“我兒不必成為太陽,做盞油燈就很好?!?
如果真有走馬燈的時刻,我想問父親的或許不是“我是不是您的驕傲“,而是“您知道嗎,那個歪歪扭扭的木框,才是我這輩子最珍貴的獎狀“。就像《鬼滅之刃》里善逸的爺爺說的那句話,其實應該由我來說:“您才是我的驕傲啊。“
雨又下了起來。窗臺上,工作后獲得的獎杯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看得見父親拿起鋸子走向后院,那里堆著裝修剩下的杉木條。鋸末飛舞中,父親站在三十年前的黃昏里,正用沾著樹脂的手指,把一縷夕陽光也釘進了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