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的春雨下了一夜，到了清晨，街道依舊濕漉漉的，柳枝低垂，像是喝醉了酒的長發姑娘，隨風亂搖。

沈懷瑾坐在茶館樓上，手中捧著一碗冷掉的茶，目光越過窗欞，看向對街那座毫不起眼的香料鋪子。

“你打算在這兒坐一整天？”蘇晚音從樓下走上來，衣擺微濕，手中卻穩穩拎著一個食盒。

“這是今天第七回問這個問題了。”沈懷瑾頭也不回，“你已經坐下五次，又下去買了四種不同的小點心。我猜你接下來會拿出藕粉桂花糕，再試圖引誘我放棄盯梢。”

“哼。”蘇晚音果然放下了桂花糕。

兩人這次的目標，是位于東街的一家“天香行”，表面上經營香料買賣，實則是天香會在城內的一個聯絡點。

香行的掌柜姓陸，單名一個“贊”字，聽起來有點網名的味道。陸贊身材矮胖，笑起來瞇著眼，整日搖著一把紫檀骨扇，裝作文縐縐的模樣，實則油滑得很。

“他剛剛往后院去了。”沈懷瑾瞇著眼，“一個時辰前送進去一個木箱，沒有開封就進了密室。”

蘇晚音瞥一眼：“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何不直接去府衙調兵圍了這家香行？”

“打草驚蛇。”沈懷瑾搖頭，“他們如今不過是外圍香點，若真要掀鍋，我要看到鍋底的那條魚。”

蘇晚音坐下：“那接下來呢？你準備——”

話未說完，茶館下方忽傳來一陣騷動，一個身著便服的壯漢沖上樓，悄聲耳語幾句。

“什么？”沈懷瑾一愣，“香坊倉庫失火？！”

—

臨安城南，香坊集聚之地之一，五香倉突發大火，火勢一度燒穿三層樓板，幸好雨勢未停，才堪堪撲滅。可等沈懷瑾和蘇晚音趕到時，燒毀的倉庫已成焦炭。

“這不是意外。”林小骨蹲在焦黑的木屑中，手指夾起一片碳化殘香，“香料多可燃，可這火點得太準了，正好是倉庫最深的一層，藏的是——”

她手指一翻，翻出一塊鐵牌，上面赫然是一個細密的篆字：“癡”。

“是禁香標簽。”沈懷瑾心中一沉。

五香倉不過是一個中型香料中轉點，居然藏有禁香庫存，說明臨安早已被天香會滲透得如蛛網般密集。

“香料、倉儲、運輸、香客、香會……我們查了個遍，才不過刮掉了表皮。”蘇晚音喃喃，“我們要查的，是深藏在這城中的——香藏。”

“香藏？”林小骨耳朵一動，“聽起來很有氣派的樣子，我喜歡。”

“香藏，不只是一個地名。”沈懷瑾語氣緩慢，“它是一處秘密空間，是天香會內部香方、香器、香術的集中點，也是他們最隱秘的實驗坊。”

“我們去哪里找？”

“我們不找。”沈懷瑾露出一抹笑，“我們讓它自己現身。”

—

翌日。

臨安城外十里香山，一輛裝滿“新制香粉”的馬車緩緩駛入山中香社。

馬車上掛著的是韓承節親自擬定的公文，宣稱此車為臨時香檢司官方派遣，專為查驗各大香行之香品是否合規。

可馬車里，坐的卻是換上香吏服飾的——沈懷瑾、蘇晚音、林小骨三人。

“這批香粉是你們自己做的？”林小骨掀開一蓋子，頓時一股濃烈的蒜味沖天而起。

“是的。”蘇晚音臉色平靜，“我管它叫‘奪命八香’，配方來自五種低價香料加三種廚房剩貨。味道雖惡心，但檢驗結果顯示，確實——無毒。”

“確實能奪命。”林小骨捏著鼻子，“味道太致命。”

他們的目的很簡單：用一批極其便宜卻異常刺鼻的“無毒香粉”敲響天香會內部的警鐘，看他們是否會上鉤。

很快，香社中負責接應的香吏神情微變。

“這批香……從何而來？”

“新配方，今日試行。”沈懷瑾懶洋洋地答，“送來貴社檢驗歸檔。”

“這……”香吏面露難色，“香藏令未曾……批準此種香方……”

“你說什么？”沈懷瑾目光一凝。

那香吏立即噤聲：“不……不重要。我是說，要請示上級。”

十息未過，沈懷瑾看到香吏急匆匆進了內堂，不多時，便有一名紫衣婦人出面。

那婦人步伐輕盈，眼神如刀，頭上簪一枚赤金香笄，一看便非等閑之輩。

“敢問幾位香吏來自哪路香司？”她微笑開口。

“臨安新設香檢司。”沈懷瑾遞過一份偽造公文，冷靜回道，“奉韓大人之令，入香山例檢。”

“如此，”紫衣婦人依舊笑容不減，“三位請隨我入內，一觀香藏，如何？”

蘇晚音與林小骨對視一眼。

“釣上來了。”林小骨低語。

三人跟隨婦人深入香社，穿過數重香窖、制香堂、香爐陣，最終，來到一座地窖入口。

一名黑袍香童捧著香鑰，打開一道暗門，門后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幽香——不像人間氣息，更像……夢中的某種召喚。

“請。”紫衣婦人轉身，嘴角帶著意味不明的微笑。

沈懷瑾輕聲：“準備好了嗎？”

蘇晚音：“一直都在。”

林小骨：“我餓了。”

三人邁入香藏之門，黑暗中，一陣幽光亮起，一道通往深處的樓梯，鋪著青磚，灑著香粉，直通未知之地……

他們終于，真正接近了天香會的心臟。

香藏閣后院，暮色四合。

一行人悄然繞過前堂，避開了香客與僧侶的視線，在一道幽暗的偏門外停下。蘇晚音輕抬下巴，示意沈懷瑾：“前面便是后堂入口。”

“這地方倒是別有洞天。”沈懷瑾掃了一眼四周，低聲道，“你先退后，我來開鎖。”

“你又不是開鎖匠。”蘇晚音輕哼。

沈懷瑾不以為意，從袖中掏出一小撮銀絲，不多時便聽“咔噠”一聲，木門微響。

“還真開了？”蘇晚音有些詫異。

“現代人嘛，總得有些謀生技能。”他得意地一挑眉。

二人入內，屋內幽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氣。

沈懷瑾皺眉：“這味道……像是麝香？不對，還有一絲杏仁味？”

蘇晚音靠近木柜，指尖輕抹：“你看這里，像是有暗門。”

果不其然，輕推之下，木柜后露出一道石門，門后是狹長甬道，斜斜通入地下。

“進去？”蘇晚音望向他。

“當然。”沈懷瑾拍拍胸口，“遇神殺神，遇鬼……就報警。”

蘇晚音忍笑。

二人提燈而行，甬道盡頭豁然開朗，竟是一個地下香料庫。

“這里的香……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沈懷瑾蹲下看一木箱，“這箱沉香少說也值數百金。”

蘇晚音目光微凝：“這里不像是寺中藏香，更像是——私貨。”

沈懷瑾忽有所感，起身環顧，忽地指向角落一排布袋：“你看那邊。”

二人走近，布袋隱約透出斑駁血跡。

沈懷瑾手指一抖，掀開布袋一角，頓時倒吸一口涼氣：“是尸體！”

蘇晚音面色微變：“且看是何人。”

尸體多已腐爛，惟有一人尚未完全僵硬，沈懷瑾翻看其臉，一愣：“這不是……昨日香藏閣中失蹤的僧人？”

“看來他發現了什么。”蘇晚音神色一沉。

“而后被滅口。”沈懷瑾喃喃，“可是誰會……”

他話音未落，忽聽背后傳來腳步聲。

“有人來了！”

二人迅速熄燈，隱身暗處。

一道身影提燈而入，身著僧袍，步履輕盈。正是白日里頗為得寵的“悟真法師”。

只見他走至香料架前，熟練地從壁龕中取下一本賬冊，翻看片刻，咧嘴一笑：“這些東西，足夠送到金陵換一批鴉片了。”

“鴉片？”蘇晚音低聲道，“他在私運毒品！”

沈懷瑾瞇起眼：“難怪香藏閣香火日盛，原來在暗地里做這等勾當。”

悟真忽然轉身，目光直指他們藏身之處：“既來了，何不現身？”

沈懷瑾與蘇晚音對視一眼，知再藏無益，干脆走出。

“法師，好久不見。”沈懷瑾笑道。

悟真眼神一寒：“你們早就懷疑我？”

“談不上懷疑，只是一路查來，線索全指向你。”沈懷瑾悠然道，“你借佛門為幌子，暗中經營鴉片、珍香、甚至走私文物，手段之毒，令人咋舌。”

悟真冷笑：“說得倒是好聽，可你們未必能活著說出去。”

言罷，他猛地吹哨，瞬間甬道兩側石門開啟，數名壯漢持械涌入。

“我來擋他們！”蘇晚音飛身上前，劍光如霜，寒芒四溢。

沈懷瑾趁勢翻身躍起，一掌推倒香料架，引燃香粉，煙霧騰起。

混亂中，悟真試圖遁逃，卻被沈懷瑾逮個正著，一掌擊暈。

戰斗不過數息，眾人或倒或逃，只剩蘇晚音微喘，持劍而立。

沈懷瑾拍了拍衣袖：“真是香火不凈。”

二人將悟真捆好，帶回臨安府衙。

韓承節聽聞始末，怒拍驚堂木：“佛門凈地，竟成罪惡溫床，定要一查到底！”

沈懷瑾微微一笑：“此案雖結，怕是幕后尚有其人。”

蘇晚音點頭：“我也覺得……還有人藏在幕后一角。”

臨安夜色如墨，風過寺外檐角，殘香猶在。

而香藏閣的真面目，也在這夜里——被一點點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