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春意漸濃,城南花街柳巷,萬香樓內一爐沉香氤氳,簾影飄搖,香煙裊裊間藏著數不清的秘密。
沈懷瑾正在香閣中閉目養神。案前幾枚香丸未燃,剛送上來的茶水微涼,窗外傳來戲班子鼓樂之聲,又是一夜喧囂的開始。
“先生。”門簾輕啟,蘇晚音走了進來,眉眼之間帶著藏不住的笑意,“你猜誰來了?”
沈懷瑾不睜眼,只輕輕搖頭:“今日誰來,怕都是來求斷案的。”
“錯。”她笑意更深,“是來送案的。”
“送案?”他緩緩睜開眼睛。
蘇晚音放下一只描金盒子,打開,里面卻只是一張折好的青紙,紙角壓著一塊極小的香磚。
他伸手拿起香磚嗅了嗅,眉頭微微一挑:“這香……似曾相識。”
“嗯,據說名叫‘回夢’,在京師名氣極大,甚至傳言是宮中舊制。”
沈懷瑾指尖微頓:“宮中香?”
“對方未留下姓名,只留了一句話。”她學著那送香人語氣:“此香藏命,請香判解夢。”
沈懷瑾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將那香磚小心地置入爐中,用銀簽撥動火星。
香煙一點點升起,隱約有淡淡花香中夾雜異木之氣,又像是深夜翻過的書頁,沉沉夢語。
他閉上眼,過了片刻才道:“此香用料極講究,但——并未調和。”
“意思是?”
“像是……匆匆之中強配。”他眼睛睜開,似有所思,“而且,這香,非為人享,而為人祭。”
“祭?”
“對,類似冥香。只是如今民間早不用這套,唯獨……”
“唯獨什么?”
“唯獨宮中舊禮,尚存此制。”
蘇晚音怔住了。
他緩緩坐下,重新取起那張紙箋展開。上面只寫了兩個字——
“香婉。”
“這是名字?”她問。
沈懷瑾點頭,但臉色微變:“若我沒記錯,這應是……十年前一樁宮中密案的中心人物。”
蘇晚音一愣:“你怎么知道宮中密案?”
“因為……”他指了指腦袋,“我腦子里這些故事,有一半是前世查檔案看到的。”
“這算作弊吧?”
“你可以舉報我。”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稍微輕松了一些,但沈懷瑾的神色,卻再度凝重起來。
“這封信送得太巧,香的配方太急,背后的線索太深。要么是釣魚,要么是求救。”他沉聲道,“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會簡單。”
“你想怎么辦?”
“查。”
萬香樓后院藏有一間密室,沈懷瑾曾以香方換得此處使用權,里面藏有歷年香譜、香材,以及“香案檔”一份。
他翻出舊案,尋出“香婉”二字——赫然在十年前宮中一樁“喪香宮婢暴斃案”中出現過。
那一案最后草草結案,定為婢女不慎吸毒香而亡,連尸首都未詳驗。送香宮女名喚香婉,之后亦“失蹤”。
香婉——失蹤十年,如今忽來香信求解夢。
這不是簡單的求助,更像是一個蓄謀已久的線索放出。
沈懷瑾將紙箋收入袖中,對蘇晚音道:“這件事,要進一趟內城了。”
“你瘋了?”她一臉吃驚,“你一個平民香判,沒詔誰敢入內城?”
“所以才要靠你。”
“靠我?”
“你不是還有一位神秘的朋友,在宮中當差?”
蘇晚音咬了咬唇:“……你別指望她,她不愿再與宮廷牽扯。”
“那你就告訴她——她若不插手,恐怕香婉的下一個香磚,就是她的名。”
三日后,沈懷瑾換上尋常商賈打扮,隨蘇晚音一道進入東城“金風會館”。
這里表面是文人雅集之地,實則暗中聚集了不少來自朝堂的貴人之子、女眷,是個既能聽風亦能藏人的好去處。
蘇晚音所托的“宮中友人”名喚秋蟬,原是太醫院出身,后為一位貴妃的貼身女史,因某件隱案退出宮門,如今常駐金風會館,替人調香制藥。
秋蟬著一身素色襦裙,姿態端然,眉眼之間卻透著與尋常女子不同的沉穩與疏離。
她看了一眼沈懷瑾手中的香磚,神情淡漠:“這香,是她留的?”
“你認得她?”沈懷瑾試探著問。
秋蟬沒有答,而是伸手拿過香磚,在鼻尖輕嗅后低聲道:“這是她的字,她的香。”
“你來得太晚了。”
“她還活著嗎?”沈懷瑾問。
秋蟬搖頭:“不知。但她若來求你,定是……還有話未說。”
沈懷瑾正要再問,忽聽窗外一聲輕響。
眾人皆變色。
蘇晚音低聲道:“有人潛進來了。”
沈懷瑾冷靜道:“放他進來吧,我也想看看,是誰不想我破案。”
窗扇被一把推開,一個身形瘦削的男子跳入堂內,面帶黑巾,手持短刃。
話未出口,沈懷瑾猛地翻身擲出袖中香丸——
香煙炸開,男子腳步頓頓,眼神一陣渙散。
“晚音!”
蘇晚音已出劍,輕巧如燕,幾步之間便將其制伏。
沈懷瑾上前,一把扯下那人的面巾——
竟是臨安香會舊人,昔日香婉的師兄。
沈懷瑾目光如炬,緩緩問道:“說吧,你為什么要殺我?”
那人目光中透出掙扎,但終究低下頭:“不是要殺你,是不許你再查下去……”
“為什么?”
“因為,這案子……查到底,是滅門的禍。”
沈懷瑾沉默了。
片刻,他輕聲道:“那我偏要查。”
屋中無人言語,香爐中的“回夢”之香也早已燃盡,煙塵消散,只余一縷冷香,縈繞在空中,仿佛過去未竟之夢,又悄然拉開序幕。
沈懷瑾望著那名面色蒼白的香會舊人,緩緩起身,走到窗邊。窗外金風會館的燈火斑駁,夜色中隱約傳來遠處的胡笳和絲竹聲。
“你說,查下去是滅門之禍。”他回過身來,語氣不緊不慢,“那我想問一句——你活著,到底是為了逃避,還是為了掩埋?”
香會舊人咬牙:“你不懂,我們這些人……已經不是活著了。”
“你活著,是在替誰守秘密?”
他沒有回答,只閉上眼,仿佛再也不愿多言。
沈懷瑾看了秋蟬一眼:“你覺得,他還會說嗎?”
“不會。”秋蟬淡淡道,“他寧愿死。”
“那就不要讓他死。”沈懷瑾說道,“把他交給蘇晚音,她有的是法子讓人活得很久很久。”
“喂!”蘇晚音撇嘴,“你把我當拷問官了嗎?”
“你不是一直覺得自己適合演狠角?”
“那你配音啊?”
兩人一來一往,屋中氣氛頓時松快了一些。
香會舊人張了張嘴,似乎想插嘴,卻被秋蟬一掌拍在肩膀,暈了過去。
“你看他已經很累了。”她面不改色地道。
沈懷瑾輕輕咳嗽一聲:“那我們,接下來怎么查?”
秋蟬想了想,道:“香婉當年并未真正死去,只是被人‘失蹤’了。宮中的說法是她瘋了,被送往‘靜安苑’收押。”
“靜安苑?”蘇晚音皺眉,“聽起來不像好地方。”
“當然不是。”秋蟬低聲道,“那里其實是宮中一處秘密禁地,表面為休養女官之所,實則是……”
“是專門‘藏人’的地方。”沈懷瑾接口道,“我在前世見過類似的檔案。”
“既然她被藏了十年,現在忽然托人送香,說明什么?”
沈懷瑾盯著香爐,慢慢吐出四個字:
“她還活著。”
—
第二日清晨,沈懷瑾早早起身,在金風會館外等著蘇晚音。
“今日不帶她。”蘇晚音剛一露頭,便打斷他,“秋蟬說她不會再插手。”
“行。”沈懷瑾點頭,“那我們兩個人去靜安苑。”
“你確定她不會送我們一張去閻羅殿的入場券?”
“有你在,我不怕。”他笑。
“你嘴再貧點,看我不踢你下河。”
—
臨安城西,御苑之后,有一處偏殿,三重圍墻,六道暗門,門口僅一塊“靜安苑”石碑,字跡斑駁如鬼爪,陰氣森森。
蘇晚音瞧了一眼,道:“這地方像是死人住的。”
“也許他們就是這樣打算的。”沈懷瑾喃喃。
他拿出一封信箋——是秋蟬親筆,寫給苑中現任守苑女官的一封引薦信。
女官名喚陳蓁,年約四十,臉龐干瘦,目光沉靜,一見到信便沉默良久,隨后說了句:“你們想查她?”
“是。”沈懷瑾拱手,“十年過去,我們不查,她就真的成了死去的人。”
陳蓁點頭:“她還活著。但已經不記得任何事情。”
“你是說她失憶?”
“不,是瘋了。”
—
香婉住在靜安苑后院一間獨屋里,四周被高墻圍著,門外有兩名宮女看守。
沈懷瑾站在門口,只聽得屋內輕輕一聲:
“香來了……你帶香來了……”
他推門進去,只見一名女子披頭散發坐在榻上,手中捧著空碗,不斷攪拌,仿佛那碗中有香灰。
“香……是苦的……”
沈懷瑾一怔,緩緩上前:“你是香婉?”
女子抬頭看他,目光空洞,但眼角忽然滑下一滴淚。
“你回來了。”
他心頭一震。
“誰回來?”
“你……你是……你是……”她忽然抱頭低吼,“你不能來!你來了,我就不能活了!我就要被封進香爐了!你走開!”
她發狂一般抓起榻上茶盞砸來,蘇晚音一個箭步閃身擋下。
沈懷瑾低聲道:“別怕,我不會讓你再受苦了。”
香婉忽然撲倒在地,抱著他的腿嚎哭:
“救我……救我……他們要燒掉我了……”
蘇晚音握緊了手中的佩劍,臉色復雜。
沈懷瑾則蹲下身,輕輕抱住香婉,用極輕的聲音說:
“我會查清楚的。”
他不知道,她還能不能等到真相那天。
但他知道,如果連她都放棄,那她的命就只剩下一爐“回夢香”。
而他的使命——就是讓香醒,讓夢破,讓那些藏在香煙背后的真相,一個個,露出獠牙。
香影重重,不滅不散。
但終有一天,真相會在光明中燃盡所有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