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香蹤浮影
- 南宋奇案錄
- 柯玄清
- 4229字
- 2025-07-03 08:01:28
雨停了。
臨安城的春風總帶些戲弄人的意味,剛才還滴滴答答,仿佛千軍萬馬在檐下鼓噪,這會兒卻突然放晴了,天邊懸起一道殘虹,連帶著城中人心也跟著活泛起來。
但,沈懷瑾沒有活泛。
他正躺在榻上,臉色鐵青,手里捏著一封小小的香印密函,仿佛那信紙不是紙,而是一張能要人命的死符。
蘇晚音站在窗邊喝茶,看他臉色一變再變,實在忍不住了:“你是不是看見借條了?”
“還不如借條。”沈懷瑾把信紙一摔,翻身坐起,“你看看,你看看!這青影樓的人還真有閑情雅致,殺人都殺得這么文藝。”
“讓我看看。”蘇晚音拿過那信紙,紙面果然印有淡粉香痕,一行小字婉轉而來:
三日后,午時,蘭溪橋東香舫,一人一香一謎局,能來否?
——青影
“這不像殺人信,更像……調情。”她輕輕一笑,“說不定你命里注定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我現在是一枝快被剪禿的花。”沈懷瑾翻了個白眼,“我就納悶了,穿越個古代怎么還得和現代‘同行’搞內卷?”
“人家可能只是想請你喝杯茶。”蘇晚音湊過去,眨眼,“萬一是位貌美香妃呢?”
“我寧可她是個駝背老太太。”他一攤手,“你說這案子越查越邪乎,從‘思君香’、‘夢生’,到‘青影樓’,怎么每一樣都像是沖著我來的?”
“誰讓你長得帥。”蘇晚音笑。
“你倒輕松。”沈懷瑾嘆氣,“你怎么就不覺得怕?”
蘇晚音卻正了神色,道:“說實話,我是怕的。越了解這樓中之香,越覺得不是人間之物。可越是如此,越不能退。”
兩人對視,良久無言。
三日后,午時。
臨安蘭溪橋東,一葉香舫悠悠浮于水面。帷幕飄曳,紅紗隱隱,香煙裊裊,竟如畫中之景。
沈懷瑾按約前來,一身素青長衫,頭發用一根白玉簪隨意挽起,看著就像是個來赴春閨之約的俊俏書生。
“你不是說不來?”蘇晚音從橋上探頭,抱著手站著。
“我說了不來,但你又說可能是個香妃。”他苦笑,“所以我得來。”
“喲,嘴上說不要,身體倒很誠實。”
“你這人,嘴上說兇,心里倒挺善良。”
兩人斗嘴時,舫中簾子忽地掀起,一縷香氣撲面而來。
“沈公子果然如約。”舫中傳出一道女子聲音,溫婉中帶著幾分戲謔,“可否入舫一敘?”
沈懷瑾定了定神,踏步而入。蘇晚音卻悄悄從另一側躍上船尾,掏出一只細長的竹笛,悄聲哼了個曲子。
她一哼曲,沈懷瑾便知道,這又是她在演“潛伏探聽”的把戲,便也安心入了香舫。
香舫內光線昏暗,陳設卻極為考究。焚香爐中燃著的是“落梅香”,隱約中竟帶著一點山楂味道,令人聞之口舌生津,不禁想吃點糕點。
“這味香……”沈懷瑾坐下,四下環顧,“不錯。”
簾幕后,一位戴面紗的女子緩緩走出,著淡綠羅衣,步履生風。
“沈公子認得這香?”她輕語。
“落梅香改良版,加了二分糖杏仁粉、三分熟山楂、還有微量胡椒。”他笑笑,“這是用來混淆‘催腦松露素’的。”
女子身子微震:“沈公子果然是……識香之人。”
“閣下何必遮面?”沈懷瑾忽然站起,“你既邀我來,便該坦然示人。”
女子一滯,忽地一笑,揭下面紗。
蘇晚音趴在船尾,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這女子……
長得,竟和她有七分相像!
香舫內,氣氛剎那間變得微妙。
沈懷瑾望著眼前女子,眉心跳了兩下。
她眉眼神情,與蘇晚音驚人相似,但并非完全相同。眉略低,眼稍斜,唇色更艷,氣質卻是另一番風韻——若蘇晚音是藏鋒不露的桃花扇,這位女子就是開鋒即飲血的美人劍。
“你是誰?”他沉聲問道。
“你可以叫我,‘青影’。”女子一笑,眸光瀲滟,“或,另一個你所熟知的名字——桑意。”
沈懷瑾腦中“嗡”地一聲。
桑意。
他在現代大學讀博期間的研究搭檔,香料工程專業副研究員,聰明、冷靜、漂亮,有點瘋。
“你……也穿過來了?”他失聲。
“我可沒你幸運,一睜眼就掉進青樓香坊里。差點成了窯子頭牌。”桑意語氣淡淡,隨手拿起案幾上的香壺,“幸虧我還有點本事。”
她輕拈香壺蓋,鼻尖輕嗅:“你現在明白了嗎?我為什么要設局引你來。”
“設局?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找一個人。”桑意斂去笑容,“一個,比你我都更危險的‘穿越者’。”
沈懷瑾怔住。
“你以為你是第一個?還是唯一的?”桑意靠近,低聲道,“沈懷瑾,你以為那些香案真的是我設計的么?我只是……在模仿。”
他喉頭發干:“你見過他?”
“沒見過,但見過他‘作品’。”桑意取出一塊黑色香磚,用紙包裹,遞給他。
“這是在崇德巷一戶書香人家中發現的,主人一家七口,三日內先后自盡無一幸免。尸體無傷、面含微笑,舌下壓著香灰殘渣。驗出主成分:黃藤堿、松脂粉,混合野生銀杏核油。”
沈懷瑾臉色發白:“這已經不是‘迷香’,這是系統性神經摧毀。”
“他在做實驗。”桑意語氣冰冷,“我們曾在現代研究過這種結構——‘夢境植入+情感替代’,用于精神控制的雛形。他現在把它帶進了南宋。”
船尾,蘇晚音早已收起了笛子,屏氣凝神。
“你需要我什么?”
“你是法醫,你懂得如何分析尸體、排查毒理、還懂破案。”桑意說,“我一個人追不下去。但你現在有身份、有知府做靠山、還有那個……小女俠。”
“她叫蘇晚音。”沈懷瑾語氣低沉。
桑意頓了一下,輕輕笑:“她跟我長得像,這讓你很困擾?”
沈懷瑾不答,只問:“你要我做什么?”
桑意站起身,走到船窗邊,望向外頭水色。
“今日午后,香政司書辦林九,暴斃于內室,死狀與之前七案一致。”
“我懷疑,那不是巧合。”她回頭望著他,“我要你去驗尸——不為臨安查案,為你自己。”
“這個‘另一個穿越者’,一定會盯上你我。他知道我們存在。”
“你越晚行動,他越早下手。”
午后時分,韓承節已得報,一身戎服急急趕來香政司衙門。
香政司,主管城中香品貿易、配料登記、香方備案、香道比試,乃臨安最神秘也是最“費鼻子”的衙門。按理不涉命案,但今日卻封了全樓,連外賣茶點的小廝都趕走了。
林九,三十六歲,無婚配,是香政司里最資深的香方評議員,人稱“鼻祖九公”。
今晨還好好地在評香,午飯后一聲不響,直到一個香徒進去送香爐才發現人已氣絕,嘴角微笑,桌前香爐未熄。
“又是熟臉死法。”沈懷瑾低聲。
韓承節皺眉:“仵作束手,查不出原因。”
“我來吧。”他卷起袖子。
驗尸過程毫無懸念:無毒斑,無外傷,口腔中無明顯泡沫,但口腔內隱約有黃色粉末。
沈懷瑾小心取出,用銀針探試——無變色。
“銀針不變色,說明這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毒,而是……”他語氣一頓,“人工復合香毒。”
他將黃粉撒在爐灰上,焚之。
空氣中立刻泛起一股甜香,帶著荔枝、茉莉,還有一絲淡淡……柑橘酸。
“又是這種。”他回頭,“夢生第二式:‘幽會之夢’。”
“幽會?”韓承節挑眉。
“夢中與你念念之人相會,神志沉醉至死。”沈懷瑾嘆息,“這是一種比刀子還狠的殺人方式。”
“誰給他的香?”蘇晚音湊近問。
“按記錄,是個香徒昨日午后送來的,名叫陸蕊。”
“人呢?”
“失蹤了。”
韓承節拂袖:“查!封鎖城門,徹查城中每一個香坊!”
沈懷瑾卻目光幽幽:“不對。”
“若這人已潛伏多年,不可能只留一個線索。”他緩緩說道,“除非他是故意的。”
“引我們去某個地方。”
“比如?”蘇晚音問。
“比如——他想讓我們,找到‘他制造的第一個香’。”
風漸起,臨安城南。
沈懷瑾與蘇晚音、桑意三人并肩站在“萬草樓”門前。這是城中一處早廢棄的老藥鋪,據桑意推斷,這里可能藏有“夢生香方”的最早版本。
樓外斷瓦殘檐,門匾“萬草樓”三字僅存一角,微風一吹,窗欞吱呀作響,宛如一聲無形的嘆息。
“你確定,他會把東西藏在這種地方?”蘇晚音用腳撥開地上的殘香灰,警惕四顧。
“這正是他聰明的地方。”桑意輕聲說,“越是看起來沒用的地方,越能藏有最關鍵的記錄。你以為那個夢生香案,是從前幾個月才開始的?我查過,有些‘心病致死’的怪案,五年前就開始了。”
“看來他早已潛伏。”沈懷瑾低語,抬步推門而入。
藥鋪里灰塵彌漫,空氣中卻有一股淡淡的香甜味。
不是腐朽,不是霉氣,而是香料混合之后特有的“沉香回暖氣”。
“這里,燃過香。”他指著角落那座破香爐,屈身查看,爐灰尚溫。
“有人剛離開。”蘇晚音拔出腰間短劍,隨手一揮,“我們快點。”
三人小心翼翼地翻查樓內物什,終于,在靠近東墻的一口舊藥柜后,桑意敲出了空響。
“后面有夾層。”她眼神一亮,取出細刀,小心撬開。
夾層中果然藏有一只蠟封香盒,盒面寫著三個字:
“影香卷”
三人對視一眼,沈懷瑾打開香盒,一縷淡青煙氣自盒中升起,直竄屋頂,像極了——
“信號!”蘇晚音脫口而出。
“糟了,他早料到我們會來。”沈懷瑾猛地合上香盒,“這盒子就是誘餌,香氣已散出,他一定也知道我們來了。”
話音未落,萬草樓外忽然傳來一聲長嘯,緊接著,一枚火箭“咻”地射來,正中樓頂!
“快撤!”沈懷瑾一把拉住蘇晚音,轉身就跑。
火光乍現,樓宇傾塌,香氣翻騰如海,三人堪堪逃出時,身上都沾了些“夢生香粉”,連呼吸都開始輕浮。
“捂鼻!閉氣!”桑意喝道,自己先服下一顆解香丸。
“這混蛋……寧愿毀了證據也不讓我們得手。”沈懷瑾喘息著,眼中卻閃著冷光,“他在跟我們下棋——這是一步‘棄子’,逼我們暴露下一步。”
“什么下一步?”蘇晚音緊張問。
“夢生之香,只是前奏。”
“他真正的目標——是讓‘全城’沉溺。”
果然,未及次日,一宗命案再次爆發。
一名妓館頭牌,笑死在閨房之內,雙手還抱著香囊入夢。
“這香,我見過。”沈懷瑾看著現場,那香囊構造精細,內部層層疊疊,有銀葉隔香、薄片滑蓋、雙孔透氣。
“這不是用于普通熏香,而是‘連續擴香’結構。”他皺眉,“能讓夢境持續數時辰。”
“這已經不只是殺人了。”蘇晚音聲音低沉,“這是……成癮。”
“他在把全城變成他的實驗場。”桑意的聲音透著恨意,“我曾以為他只是瘋子,現在我明白,他是瘋子里最聰明的那種。”
“你認識他,對嗎?”沈懷瑾問。
桑意點頭。
“當年在實驗所,他是我們研究組的旁聽者,代號‘Z-7’,自稱‘造夢者’。從不參與實作,卻能精準推理出所有配香變化。”
“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個理論狂人,直到有一晚,我發現他在我們的氣室中偷偷試香。后來,他消失了。”
“現在看來……”她冷笑,“他沒消失,只是換了世界。”
“Z-7。”沈懷瑾默念一遍,“這個瘋子要在南宋建一座夢境王國。”
“但他錯了。”他眼神一冷,“我是清醒者。”
夜晚,香月樓頂。
沈懷瑾獨坐望城,一壺酒,半盞月,香風從遠處徐徐送來,像是命運的低語。
蘇晚音悄然而至,坐到他身旁,遞上一個酒盅。
“你會贏嗎?”她問。
沈懷瑾笑了笑:“以前我寫小說,總把反派寫得太傻。現在,真遇到一個聰明反派,才發現主角得多努力才能活著。”
“你不是一個人。”
“我知道。”他輕輕望她一眼,又看了看遠方那座香霧繚繞的城池。
“我也不是。”他說。
“我們三人。”蘇晚音點頭。
“我們三人,清醒者。”沈懷瑾低聲重復,“只要不沉淪,就能贏他。”
風吹燈火,香霧如海。
夢與現實,在這一夜,界限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