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絲,細密地灑落在臨安街頭的青石板上,打濕了檐角,也模糊了燈影。
沈懷瑾立在藥鋪后院的廊下,身上披著一件粗布長衫,手中捧著熱茶,眼神落在院中枯井上。井邊那株老桂樹在雨中瑟瑟發抖,仿佛也在聆聽著這座城市的心跳。
“你昨夜沒睡?”蘇晚音走過來,披著斗篷,手中捧著一只暖手爐,聲音帶著幾分倦意。
沈懷瑾喝了一口茶,淡淡道:“夢見了清棠。”
“她笑著,從那面鏡子里出來,一步一步走向我。”他說著,輕輕嘆氣,“可她走到我面前,卻問我一句話——‘你是誰?’”
蘇晚音沉默了片刻,道:“她若真被喚醒,可能已不記得從前。”
“那她還會是清棠嗎?”沈懷瑾看向她,眼中多了一分難以言說的沉痛,“人的記憶,就是人的一切。若她忘了自己是誰,又談何復生?”
蘇晚音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把暖爐塞進他懷里,道:“別讓她成為你的執念。”
“你還沒說,她是不是你真正的……舊人。”沈懷瑾看著她,“我記得你曾說過,前世你欠了她什么。”
蘇晚音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是抬頭看著烏云密布的天,說道:“今日有人來信,說南門外的‘香滿樓’,昨夜驚現異象。”
“又是香?”沈懷瑾眉頭微挑,“這條線還真是繞不出去。”
蘇晚音遞過來那封信,信紙已經被雨滴浸濕了邊角,但字跡仍舊清晰。
“香滿樓女伶清音,于酉時在舞臺之上昏厥,口中低吟不明咒語,眼中泛白,四肢僵直。醫者束手。疑受魂香所擾。”
沈懷瑾冷笑:“魂香?這玩意兒不是早已絕跡?”
“你不是還說斷腸草只在野林生長,卻也出現在臨安百戶人家了?”
他不再多言,起身換衣。
“走吧,去看看那個唱曲的姑娘,看看她唱的是曲子,還是命。”
香滿樓是臨安最著名的三大青樓之一,名義上是歌舞場所,實際上卻是消息最靈通、貴人最頻繁的場所之一。
這等地方,一般書生寒士想進來,一得銀子,二得面子。而沈懷瑾,他們仨,這兩樣都不太夠。
“我們是查案的。”桑意淡淡地將腰間令牌一亮,頂著一臉寒霜的衙門表情,瞬間嚇退兩個守門的力士。
“……還是你有用。”沈懷瑾一邊低聲吐槽,一邊抬腳踏入香滿樓。
樓中燈火通明,紅簾高掛,香霧繚繞。
正中央有一圈圓形小舞臺,其上已無歌女,幾名婆子在圍著一張躺椅轉圈,椅上之人半閉雙眼,雙手交疊在胸前,氣若游絲。
“這就是清音姑娘。”一名老鴇模樣的婦人拱手迎上,面色惶急,“大人她昨晚唱了一首《折梅令》,唱到‘昨夜幽夢還君面’一句時,忽然就……變了。”
蘇晚音望了一眼,點頭:“這是夢香催魂。”
“什么?”老鴇驚得幾乎要跪下,“夢、夢香不是早就被……被官府列為禁物?!”
“是啊。”沈懷瑾蹲下查看清音的瞳孔,“所以她才出事。你可知她最近都接觸了些什么人?有誰送過她香囊、香膏、胭脂粉之類的物什?”
老鴇思忖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對了,她前兩日才從‘錦恒香坊’拿了一批定制香粉回來!”
“錦恒香坊?”蘇晚音臉色微變,“那不是皇商香局的分支嗎?”
“是的。”桑意語氣也凝重起來,“我們內部從未查到有違規流香的行為,除非……”
“除非,有人故意在流通渠道下香。”沈懷瑾緩緩站起,眸中一寒。
“走,我們去錦恒香坊。”
錦恒香坊位于臨安西市,一眼望去極為平常,木格窗、紅漆門,招牌古樸,卻常年香客不斷。
掌柜的是一位胖乎乎的中年人,姓祝,人稱“祝二香”。
他一看見衙門令牌,立刻滿臉堆笑:“幾位爺大駕光臨,小店香料皆由宮中配方而來,萬萬不敢亂來。若有得罪之處,定然是下人所為。”
“少廢話。”蘇晚音走上前,丟出一紙殘香,“你自己看。”
祝二香接過嗅了一嗅,臉色瞬間變了:“這……這不是我們香坊出的東西!”
“你認得?”沈懷瑾逼視著他。
祝二香滿頭冷汗:“認得,認得,但這批不是從我們柜臺出的,是……是從‘暗房’里拿的。”
“暗房?”三人同時問道。
“是的。”他顫顫道,“我們有些特殊配方,會在私室內制作存放,只供熟客挑選,那些……多是來路不正的配方,有的甚至含‘藥’。”
“帶我們去看看。”蘇晚音的聲音已帶寒意。
……
暗房中香霧濃重,四周木架上擺滿了未封封的香盒。
沈懷瑾忽然在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張符紙——紙已焦黑,但隱約可辨“魂”字。
他轉頭問祝二香:“這是什么?”
祝二香臉色蒼白:“這是……幾個月前一個叫‘浮云居士’的人送來的,他說能讓‘香魂入夢’,當時我們以為是胡言亂語……”
“浮云居士?”蘇晚音臉色劇變,“這個人……是香局通緝的煉魂賊!”
“你說什么?”沈懷瑾目光陡凝,“他現在人在哪?”
“他——他就住在香坊后院的一間偏屋!”祝二香話音剛落,外頭便傳來一聲驚叫:“啊——殺人了!!!”
三人沖出門外。
只見后院偏屋已被烈火吞噬,一道人影倒在火光中,手中正握著一面半碎的銅鏡。
銅鏡之中,仿佛仍有一只眼睛,在死死盯著沈懷瑾。
他忽覺胸口一涼。
“我們,被盯上了。”
火勢越來越旺,院中眾人慌亂,水桶如雨,但那偏屋卻仿佛著了魔般,越潑越燒,烈焰直竄屋檐,照得眾人面色蒼白。
沈懷瑾卻已蹲下查看那具倒在火光中的尸體。
尸體焦黑,但可以看出他死前表情猙獰,嘴角似在咀嚼什么,甚至尚未完全咽下。
“死前還在服毒。”他輕聲道,“怕是被逼著吞下去的。”
“那鏡子呢?”蘇晚音蹲下,指著那面被火燒得只剩半邊的銅鏡。
“鏡中封魂。”沈懷瑾沉聲說,“這面鏡子,是魂香布局的最后關鍵,它燒毀了,某種意義上,代表了香陣徹底啟動。”
“你說……這不是終結,是開始?”桑意挑眉,“燒了就沒事,不是更好嗎?”
“不,魂香講究‘封’而非‘釋’。”蘇晚音的眼神冷得如冰,“它越燒,香魂就越烈。封印破碎之后,魂會四散而逃,若無載體,便會就近附人。”
話音未落,院中忽然有一名伙計“啊”地尖叫起來,抱頭倒地翻滾,嘴中涌出泡沫。
“……來了!”沈懷瑾迅速上前,一掌劈在那人后頸,將其擊昏,“必須封住他的心竅,暫時壓制魂附。”
“魂香碎片散落街巷,若再有人中招怎么辦?”桑意眉頭緊鎖。
“必須追源頭,把剩下的香魂找回來!”蘇晚音道。
“可是我們怎么找?”沈懷瑾冷靜地說,“魂無形、香無影,除非……”
他忽然摸出懷中一個香囊,那是清棠留下的——她昔日所佩之物,香中混有獨特的“沉檀龍腦”味道。
“這個香魂是以她為本的。”沈懷瑾盯著香囊,“如果她還殘留有魂識的痕跡,說不定能指引我們找到其余的香魂。”
蘇晚音眼神微變:“你想用自己做誘餌?”
沈懷瑾笑笑:“我穿越一次,就是為了斷案不是?現在案子在這兒,我怎能躲?”
桑意咂咂嘴:“行吧,那我這邊馬上聯系香局的人,設法封鎖街巷,至少要讓香魂不要亂竄。”
為引出香魂,沈懷瑾獨自一人帶著香囊,混入夜市。
今夜正逢上元前夕,街上花燈繁盛,百姓如織。彩燈掛滿柳枝,糖畫香、炸花餅、彈唱聲交織如織。
他踏過石橋,走進一條偏僻的香巷。巷口有賣沉香的老翁,正在修補裂香,旁邊坐著一對打盹的小兒。
忽然,空氣一震,香囊開始微微發熱。
沈懷瑾止步。
“……來了。”他低聲。
巷中無風,香囊卻如同在心跳,仿佛有什么正從遠方一點一點靠近。
他閉上眼,體內氣息微動,仿佛聽到一個女子的低語:“……阿遠……”
“你是誰?”他輕聲問道。
“……清棠。”
“你是……清棠的魂?”
“……是殘魂。”
他眼角抽動,試探著問:“你知道……其余香魂在哪?”
女子聲音越來越低:“……香火所聚,魂便聚……東郊香塔……”
話未落,一股陰風撲面而來。
香囊陡然破裂!
沈懷瑾猛然睜眼,眼前已是一片模糊景象——燈市褪去,百姓不見,唯有香霧繚繞,一身紅衣的清棠緩緩走來,嘴角淺笑,眼神幽遠。
他怔住。
這不是記憶里的清棠。
這是一道影子。
“沈郎。”她輕輕喚了一聲。
沈懷瑾喉頭發緊,剛欲回應,卻發現身后腳步聲急促——
“沈懷瑾!醒醒!”蘇晚音一把將他拉出香霧幻境,臉色蒼白,“你差點就魂出竅了你知不知道!”
他眨眨眼,猛然大喘氣:“那……那不是清棠?”
“只是香魂模擬的幻象。”蘇晚音低聲說,“你若回應,就再也回不來了。”
桑意也趕來:“你們不走,我就要抬人了……快,東郊香塔有人點香封魂,可能是香陣的中樞點。”
東郊香塔,原是皇家舊廟,后年久失修,無人打理,卻因“香火不斷”而被流民偷香取火,漸成暗市地標。
三人趕到時,塔下已有一圈符陣啟動。
塔中一名黑衣人盤膝而坐,周圍擺滿香爐,面前一面銅鏡緩緩浮起。
“他在集魂。”蘇晚音怒聲道,“他想把所有香魂引入一個肉身中!”
“那人是?”沈懷瑾問。
“香局前禁術師——鏡元。”桑意冷聲道,“昔年流放出局,如今回來,只為復活一個‘人偶’。”
“清棠。”沈懷瑾咬牙,“他要讓她‘重生’,可她將不再是她!”
鏡元眼神平靜:“你錯了,我不是為了她,我是為了‘我’自己。”
“我失去了她,我要從香中造出一個永遠記得我的清棠。”
他手一揮,香陣頓起,香霧凝形!
“阻止他!”蘇晚音怒喝,三人同時撲入香陣,激戰爆發。
塔中香霧旋轉,鏡中映出數十個清棠身影,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怒、有的無情。
沈懷瑾閉目,低聲道:“清棠……若你還在,就告訴我——哪一個是你。”
耳邊,忽然一道最微弱的聲音響起:
“沈……我在你左后。”
沈懷瑾猛然睜眼,反手擊破身后香影,銅鏡破裂,香霧瞬間反噬,塔頂轟然坍塌!
……
幾日后。
香局清查香坊,鏡元失蹤,香魂之案告一段落。
清音姑娘恢復意識,第一眼看到沈懷瑾,低聲道:“我夢見你。”
“你夢見了誰?”他笑著問。
“我夢見了……我自己,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望著一個人離開。”
沈懷瑾沉默不語。
香魂終散,迷霧未盡。
而太廟舊畫卷中的清棠,仍在望著遠方,一樹桃花之下,等風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