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漸暖,臨安街頭的柳條已抽出嫩芽。自香塔一案后,香局與府衙聯(lián)手搜查非法香坊,臨安一時間風聲鶴唳,曾經(jīng)香霧繚繞的小巷子,如今只剩淡淡檀氣殘留。
可正當眾人以為案子已經(jīng)告一段落,日子可以安寧幾天的時候,偏偏一封來自宮中的密函,再次將沈懷瑾卷入一樁更深、更古怪的案子之中。
那日清晨,沈懷瑾剛在院中靠著曬太陽,一邊喝茶一邊聽蘇晚音訓(xùn)斥隔壁小孩把草藥當糖丸吃,門外便有快馬急報。
“臨安府沈秀才,請即刻入宮,面圣。”
沈懷瑾:“……啊?”
蘇晚音:“面圣?你一個秀才,面哪門子圣?”
桑意從墻角叼著燒餅轉(zhuǎn)頭:“我猜,八成不是好事。”
沈懷瑾手一抖,茶灑了:“我一個寒門才子,昨日還靠賣斷案手稿糊口,今日就要上朝堂?這發(fā)展比我小說還快。”
“走吧。”蘇晚音看了他一眼,“你也別妄想推掉。宮里的人出手,不是請你,是‘請’你。”
沈懷瑾苦笑:“你這話,怎么聽都像是即將壯烈赴義。”
“放心。”桑意拍拍他肩,“我們就跟在你后面,哪怕你真是羊入虎口,也有人跟你一起咩。”
沈懷瑾:“……我現(xiàn)在只想咬你一口。”
宮門森嚴,禮儀繁復(fù)。
沈懷瑾一介布衣,自然不能像文武百官一樣從正門入,而是繞過層層回廊,由一位內(nèi)侍引至側(cè)殿候著。
側(cè)殿不大,卻雅致非常,檀香氤氳,墻上掛著一幅山水畫卷,墨跡淋漓,一看便是名家手筆。
沈懷瑾正百無聊賴地看著那幅畫發(fā)呆,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聲音溫和卻威嚴地響起:“沈秀才,不必拘束。”
他轉(zhuǎn)頭一看,只見來者身穿常服,年約四旬,面容和藹,眼神清澈有神,頭戴玉冠。
沈懷瑾心頭一震,連忙拱手:“草民沈懷瑾,參見……大人?”
“我姓趙。”對方笑了笑,“你可知,我為何召你?”
沈懷瑾一聽姓趙,立刻在心里響起所有宮廷小說的套路,心想這是陛下微服私訪還是皇叔賞識奇才?于是先定下神,答道:
“草民愚鈍,不敢妄測。”
“朕近來夜夜驚夢,夢中總有女子哭泣,言‘冤魂難散,香火難歸’。”
“方士說這是宮中舊冤作祟。”趙姓男子緩緩轉(zhuǎn)身,看著畫卷,“但朕更相信你,沈懷瑾。”
沈懷瑾:……啊?
“方才你說了什么?”他腦袋還沒緩過來,“您、您剛剛說……朕?”
“免禮。”趙構(gòu)微笑著點頭,“你不必下跪。此事本不該驚動你,只是那夢日夜不絕,連畫中山水都生變……你看看這畫,可有異狀?”
沈懷瑾此時腦子已經(jīng)從“穿越者見到南宋皇帝”這事上緩了過來,連忙走到畫前,仔細一看,忽然一皺眉。
“這幅畫……”他伸手在一處山巒下方輕輕一抹,“為何這地方有微微焦痕?”
“你也看出來了。”趙構(gòu)頷首,“昨夜夢醒,畫角自燃。”
沈懷瑾瞇起眼:“這不是普通的紙燃,焦痕邊緣極細,呈現(xiàn)蛛網(wǎng)狀裂紋,應(yīng)是香焰所致。”
“而香焰……又豈會自行點燃?除非……”
“除非畫中藏香。”趙構(gòu)接口道。
“朕命人查過此畫作者,竟是三十年前殉職于宮中的畫師——卞香之。”
沈懷瑾一聽這名字,差點沒把舌頭咬斷。
“卞香之?那個傳說中能‘畫魂定香’的畫中高手?”
蘇晚音曾說過,這人年少成名,擅香入畫,曾畫一屏風《醉雪圖》,引得百花宮中半數(shù)宮女發(fā)狂,后被禁畫、禁言,終生不得再用筆墨。
而如今,他的畫,竟還“活著”。
沈懷瑾忽地打了個冷戰(zhàn)。
“你想讓我查這畫里的香魂?”他抬頭看向皇帝。
“我想讓你查明,這畫背后的冤魂是誰。”趙構(gòu)緩聲道,“你可以不答應(yīng),朕不會強人所難。”
沈懷瑾:“我拒絕。”
趙構(gòu)一愣,隨即笑了。
“……但我會查。”沈懷瑾拍拍衣擺,“只因我討厭不明不白。”
“你要我從畫中查冤,那我就先從卞香之查起。”
當晚沈懷瑾一行人返回府中,蘇晚音遞給他一卷發(fā)黃的舊檔案:“卞香之當年案卷,在香局和刑部之間來回九次,最終不了了之。”
“他的女兒,也在那年突然失蹤。”
沈懷瑾接過來看了幾行,忽然停住。
“你們看這封口供。”
蘇晚音與桑意湊過來看。
“卞香之最后畫作名曰《香囚圖》,據(jù)傳封印著一名‘冤女子’之魂……”
“該圖自毀于殿后倉庫大火中,香魂下落不明。”
沈懷瑾眼中一凝,低聲道:
“我賭一把——香魂還在。”
“畫沒了,但魂——進了下一幅畫。”
他轉(zhuǎn)頭:“你們宮中可還有卞香之的別作?”
桑意點頭:“內(nèi)府藏畫司,或許還有。”
“那我們明天就進畫司。”沈懷瑾道,“我不信這畫冤,就這么冤得無影無蹤。”
次日一早,三人赴宮,入藏畫司。
內(nèi)府藏畫司靜謐幽深,檐角飛燕,墻垣斑駁,屋內(nèi)滿是歲月的痕跡。司中管事的老畫工姓仇,鬢發(fā)灰白,腰背微駝,聽聞沈懷瑾來查卞香之舊作,眉頭頓時皺成老樹皮:
“卞香之啊……他當年出事后,畫作都被令封禁。你若真要查,得小心。”
“為何要小心?”沈懷瑾挑眉。
仇老嘆了口氣:“他的畫,不僅能‘動’,還能‘咬’。”
桑意:“你說畫能咬人?”
“你們見過沒頭宮女撲畫自縊嗎?”
眾人沉默。
仇老一瘸一拐地領(lǐng)他們進最深一間藏室,打開布封,取出一卷上了三道紅漆封條的畫軸。
“這是唯一一幅未曾被焚毀的卞畫,叫《驚鶴歸林圖》。宮里沒人敢再看第二眼。”
沈懷瑾接過畫卷,手心一涼——畫軸雖陳舊,卷尾卻微微發(fā)熱,仿佛在脈動。他當即將其展開,一幅水墨山林圖緩緩展現(xiàn):
湖面煙波渺渺,鶴群遠飛,其下林間竟隱隱現(xiàn)出一抹紅衣。
蘇晚音指著畫角:“那里。”
畫林深處,一株老桂樹下,隱約坐著一位模糊女子,發(fā)鬢高挽,衣袂飄飄,似笑非笑。若不細看,幾乎與樹影融為一體。
沈懷瑾看得頭皮發(fā)麻:“她在……看我?”
“看所有人。”蘇晚音聲音發(fā)顫,“她在等人入畫。”
這時,畫面忽然輕輕一震,仿佛有風拂過紙面,那女子的眼睛突然動了下——她,真的“動”了!
“收起來!”蘇晚音一把將畫軸合起。
空氣頓時平靜下來。
仇老一臉鐵青:“你們現(xiàn)在知道,為何它一直封著了吧?”
“這不是畫,這是魂封的墳。”
回到香局后,沈懷瑾在案上重摹畫中之女,試圖以記憶還原面容,再交由香局進行比對。
“咦?”桑意盯著畫像忽然一怔,“這人我見過!”
“在哪?”
“畫司南邊,那片舊宮墻邊,有個瘋癲老嫗,整日對著廢井念‘香香香’,就是這張臉!”
眾人二話不說,立刻前往廢井所在。
到了地方,果真見一老婦衣衫襤褸,披頭散發(fā),坐井邊念念有詞:“香……香冤未償……卞香卞香……”
“她在喊卞香?”沈懷瑾蹲下,“大娘,你可還記得當年畫畫的卞香之?”
老婦突然抬頭,眼中淚光點點,抬手顫顫巍巍地在地上畫出一個字:
“香。”
沈懷瑾將畫像拿出,老婦一眼看去,忽然放聲大哭:“香娘!香娘回來了……”
“她是香娘?卞香之的女兒?”
“是。”老婦擦淚,“我是香娘的小宮女……當年香娘因拒不入選昭妃,被人誣告謀毒,連累她父親被貶。她自己……被囚畫中!”
沈懷瑾一驚:“畫中囚人……畫魂封印?!”
老婦跪地痛哭:“香娘未婚先孕,孩子也不知所終……她自愿以魂入畫,封住宮中惡念……說等有人能斷她一案,她才肯歸來……”
蘇晚音閉眼:“那畫……真是她最后的靈居。”
沈懷瑾長長吐氣:“這事,不能再拖了。”
夜入宮中,三人潛入皇城偏殿,將《驚鶴歸林圖》展開,點上香火。
畫中女子緩緩浮現(xiàn),雙眼含淚,唇輕啟:“你……終于來了。”
沈懷瑾跪下:“卞香香,你可愿重述當年之冤?”
女子凝眸:“我不冤……我只愿,孩兒無恙。”
沈懷瑾心頭一震:“你的孩子……當年被藏在……”
“藏在畫外畫中。”她微笑,“還有一人……替我畫了第二幅畫。”
“那人名為……”
畫面突變!
殿外風雷滾滾,一道炸雷劈下,畫軸倏然斷裂,香火熄滅!
沈懷瑾猛地睜眼,發(fā)覺身邊已無人影,只有空蕩畫案,散落香灰如淚。
卞香香,魂已盡。
冤未雪。
但她留下了一個名字——那位“替她補畫”的人,正是當朝禮部尚書的嫡子,號稱“宮廷神筆”的——趙意和。
而趙意和,正是如今皇帝身邊最得寵的“畫官”。
這一案,牽動朝堂。
“趙意和……”沈懷瑾低聲念出這個名字,神色比方才更加凝重。
他記得這個人,不僅是當朝禮部尚書的嫡子、皇帝親筆御批的“宮廷畫魂第一人”,還曾在三年前臨安狀元榜眼之選中落敗,傳言與沈家原主有舊怨。
“你們說,會不會是他,在畫中動了手腳?”沈懷瑾目光微沉。
蘇晚音冷笑一聲:“會不會?這案子要是跟他無關(guān),我把香局招牌倒掛三天。”
桑意“嘖”了一聲:“那你可得準備釘子了。”
“不過……”她話鋒一轉(zhuǎn),“趙意和這人,向來自詡風雅高潔,對外溫文爾雅,但傳聞中在府中行事極狠,說是‘三日畫死一名弟子’,嚇得人都不敢拜他為師。”
沈懷瑾輕哼:“一個真君子,不會靠傳聞立威;靠畫殺人的人,心里肯定藏著血。”
“這案,我接了。”他轉(zhuǎn)頭望向夜色,“卞香香留的不是畫,是引線。”
“接下來,就看我如何順著線,點燃他這堆畫皮下的火藥。”
次日一早,沈懷瑾帶著一紙假名拜帖,化名“沈十六”,赴趙家畫塾登門求藝。
門前的管事一看拜帖,斜著眼上下打量:“你叫什么?”
“沈十六。”沈懷瑾笑容燦爛,“家中排行第十六,自小喜畫。”
管事點頭:“你還真是……畫得起的名字。”
“可會畫?”
“會畫山,畫水,畫貓畫狗,畫老虎屁股都敢摸。”
“你還敢摸屁股?”
“只摸紙上那種。”
管事忍不住咧嘴:“口氣不小。你等著。”
他轉(zhuǎn)身入內(nèi),不多時便回來:“趙先生今日心情不錯,說可以見一見你——不過,得先闖三關(guān)。”
沈懷瑾挑眉:“三關(guān)?怎么,還要先爬龍門?”
“差不多。”
“第一關(guān),畫布測心——你隨意落筆,他看筆鋒推勢,便知你是否‘心正’。”
“第二關(guān),香墨調(diào)配——趙先生自制香墨,調(diào)法古怪,調(diào)不成,立退。”
“第三關(guān),臨摹斷片——從一幅真跡中截下一角,讓你補全原圖布局,錯一分便不收。”
“這畫學(xué)……怎么聽著像斷案?”
“那你就別來了。”管事作勢要收回拜帖。
沈懷瑾一把抓住:“不,我最擅長斷‘畫案’。”
“進吧。”管事被他氣笑。
第一關(guān),畫布測心。
沈懷瑾提筆,落墨如風。他畫的不是山,不是水,也不是飛禽走獸,而是一只翻肚子曬太陽的貓。
趙意和在簾幕后冷冷看著。
“你為何畫貓?”他淡淡問道。
“因它自在。”
“為何翻肚?”
“因它無懼。”
趙意和眼神微動,吩咐:“第二關(guān)。”
香墨調(diào)配之室內(nèi),滿是奇香。十幾種干花、草末、琥珀香膠擺成一桌。
沈懷瑾摸了摸下巴,忽然對蘇晚音說過的一句話記起:“香能入魂,墨能封氣。”
他將諸香置于掌心,竟先聞其氣、再依次調(diào)和,并未照規(guī)矩稱重,只憑直覺。
“你調(diào)反了兩味。”趙意和冷冷出聲。
沈懷瑾不答,只輕輕一拂,調(diào)出一團紫墨,緩緩?fù)吭诩埳稀?
一陣香氣氤氳,空氣頓時清涼。
“紫芳流墨,非典香調(diào),竟自成一格。”趙意和沉吟半晌,“第三關(guān)。”
斷片臨摹,才是重頭。
趙意和命人送上一幅殘卷,墨跡已舊,僅剩一角樹梢、半截屋檐。
沈懷瑾沉默良久,眼中閃過微光。
他忽然提筆落墨,“刷刷刷”幾筆,半晌成畫——遠山近林、屋后藏嬰,嬰前有衣,衣角畫著一只紙鳶!
“你為何畫這紙鳶?”趙意和聲音微變。
“因風向。”
“紙鳶上有字,你可知寫什么?”
“當然。”沈懷瑾站起,“寫的是——‘卞’。”
趙意和猛然起身,簾幕掀起,他臉色終于變了。
“你是何人?!”
沈懷瑾拱手:“在下沈懷瑾,奉命查畫冤,順藤摸瓜,摸到了你這‘香冤宮夢’的始作俑者。”
“趙公子,可愿與我共話‘畫魂’?”
趙意和臉色鐵青:“你敢誣陷本官?”
“我不誣陷你。”沈懷瑾取出香圖殘卷,“這是卞香香魂畫的下落。”
他又亮出畫像:“這是她當年的面容。”
“你說你沒動過她的畫?那你堂堂宮廷畫官,為何三年前曾親畫《驚鶴歸林圖》副本,并藏進她魂魄最后的片段?”
“你若無心,她魂何來?”
屋內(nèi)寂靜。
趙意和緩緩坐下,捂著額頭喃喃道:
“她求我……她求我救她的孩子……”
“我……不忍她魂魄散盡……才封入畫中……”
“可后來……”他猛然抬頭,目光怨毒,“后來,是她咒了我!”
“我夜夜夢魘,她在畫里哭,她說我欠她——可我已盡力!我……不甘心啊!!”
沈懷瑾一嘆:“她不是咒你,是放不下你畫中那句承諾。”
“你畫紙鳶,寫‘等你’二字,她便真等你了三年。”
趙意和淚眼一震,忽然仰頭大笑,又驟然吐血昏倒。
畫冤,終了。
卞香香之魂,終于在沈懷瑾手中歸入香局,用七日香火安魂。
畫軸焚為紙灰,飄入臨安夜雨中。
而沈懷瑾,靜靜站在屋檐下,看著香魂遠去,喃喃低語:
“愿你來生,不再困畫,不再香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