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木于林。”
陳珩的聲音在死寂的殮房里砸開冰面。
蘇冷月的心跟著一沉,目光死死黏在陳珩掌心那點幽光下幾乎看不見的黑粉上。
那些許刺鼻的硫磺焦臭味,像小針一樣扎著她的神經——鎮魔司竟漏了這要命的玩意兒!
陳珩的目光掃過那六具頸部“干凈”得詭異的尸體,又掠過其他尸體頸間干涸發黑的血痂:“從這些尸體來看,下手的妖魔專吃氣血骨髓,還專挑身強體壯的漢子下手,但這幾具尸體的脖子處,骨頭都折了,血卻沒怎么濺出來,反像是被一口氣吸干了……這吃相,不像妖魔,倒像餓死鬼投胎。”
他指尖捻了捻,仿佛還能感受到那點粉末留下的細微焦灼:“這東西,陰寒刺骨里偏又摻著一絲爆裂的硫火氣,跟我幾個月前宰掉的一個邪修留下的黑色粉末一個味道。而那個家伙練的是‘陰煞餐血功’。”
“鬼母宗?!”蘇冷月脫口而出,秀氣的眉毛瞬間擰緊,眼神里滿是厭惡與警惕。
“對,就是他們。”陳珩點點頭,神色也沉凝了幾分。
“這邪功最是惡心,不挑根骨,只要肯下血本吸食人血精元,修煉起來就事半功倍,尤其愛挑精壯男子的心頭熱血,說是陽氣足,最滋補他們那點見不得光的陰煞本源。”
鬼母宗,劍南省勢力最大的邪修門派,扎根劍南不知多少年,行事狠辣陰損,行蹤難覓,哪怕劍南省鎮魔司有心剿滅,也不知從何下手。
陳珩在棲霞宗修煉到二流境界后,開始行走江湖,斬殺過好幾個鬼母宗的邪修。
那幾個邪修修為不高,行事卻讓他目眥欲裂,吸食人血不說,就連不足月的嬰兒和懷胎十月的產婦都不曾放過,只因那些都是有助他們修煉的食糧。
所以陳珩在將那幾個邪修斬殺后,就拿了根枯木把他們腦袋串在一起,讓他們盡情享受西北風了。
妖魔在前,鬼母宗邪修在后。一個制造恐慌吞噬魂魄氣血,另一個像附骨之疽,精準地偷竊最鮮美的血液!
一股寒氣自腳底直沖四肢百骸,蘇冷月感覺自己的指尖都凍麻了。
“所以......”她喉嚨有點發干,聲音都緊了幾分,“眼下的清河縣里有兩個禍害?鬼母宗的邪修借妖魔的刀,給自己開血食小灶,然后把尸體偽裝成被妖魔所害的樣子,隱藏自己的蹤跡?”
“十有八九。”陳珩終于抬眼看向她,那雙沉靜的眼眸里透著一種別樣的意味。
“這邪修把自己藏在妖魔弄出的這一堆亂子里,就像把一根爛木頭藏在密林子里,以為誰也找不到。嗯......你們好像確實沒有注意到。”
蘇冷月白玉一般的臉頰發著燙,先前那些“宗門弟子不過如此”的心思,此刻全成了回旋鏢扎在自己身上。
“總之,我們得趕緊把這件事告訴我父親和盧大人。”
她猛地別開臉,耳根卻不受控制地泛紅,似乎不想讓陳珩看到她此刻的羞赧。
看著那抹帶著點狼狽逃竄意味的纖細背影消失在門外,陳珩幾不可察地彎了彎嘴角。
議事廳里燈火通明,卻照不散蘇振山眉宇間刀刻般的憂慮和盧文遠笑容底下緊繃的弦。
當陳珩條理分明地將“雙兇作案、鬼母宗邪修借機吸血”的推斷、那點致命的黑粉,連同“陰煞餐血功”的特征清晰道出時,廳內空氣瞬間凍住,落針可聞。
尤其是“鬼母宗”三字一出,蘇振山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陳珩語氣平穩,補充細節:“‘陰煞餐血功’歹毒異常,尤喜吸食精壯男子心頭精血以滋養其陰邪本源。此邪功雖速成,卻遺毒甚深,修煉者行功之時,往往指甲泛青,或體寒畏冷,如抱寒冰。”
“啪嗒!”
一聲清脆的瓷器磕碰聲,突兀地響起。
盧文遠手中的茶盞蓋子沒能拿穩,重重磕在杯沿上,滾燙的茶水濺出幾滴,燙得他手背一縮,發出“嘶”的一聲輕吸。他手一抖,那半杯茶險險潑翻,慌忙放下杯子,手忙腳亂地去掏帕子擦拭手背和桌面。
這小小的意外在凝重的氣氛中略顯突兀。
盧文遠擦拭的動作很快穩住。他猛地抬起頭,那張平日里總是帶著和煦笑容的白凈面皮,此刻因激動和憤怒而微微漲紅,眉頭緊鎖,眼中燃燒著一種痛心疾首的怒火:“豈有此理!簡直豈有此理!妖魔肆虐,專害我清河精壯兒郎,已是人神共憤!竟還有鬼母宗的妖孽潛藏其中,行此禽獸不如、吸人精血的勾當!視人命如草芥,視鎮魔司如無物!”
他胸膛劇烈起伏,那份憤怒無比真切。
“本官身為清河父母,治下精壯男丁接連遇害,百姓惶惶,田地荒蕪,家無頂梁!此等妖人,不將其挫骨揚灰,難消本官心頭之恨!”
蘇振山感同身受,沉重地點頭,接口道:“盧大人所言極是!正因妖魔兇殘,為保百姓,我鎮魔司已會同縣衙,在清河全境實行了嚴格的宵禁!入夜之后,街道肅清,百姓閉戶,本意是斷絕妖魔夜間害人之機......”他臉上憂色更濃,聲音低沉下去,“然而......這雙兇,尤其是那妖魔,竟越發猖獗!就在這幾日,暮色剛至,天光尚未徹底消失,便有好幾名想要趕在宵禁前回家的青年遇害!行兇時間......越來越早了!”
盧文遠放好了茶盞,也重重嘆息一聲,臉上憂色濃得化不開,帶著一種深沉的憂慮:“陳少俠洞若觀火,揪出這潛藏的鬼母妖人,實乃大功一件!然.....”
他眉頭緊鎖,目光掃過眾人。
“此獠行跡詭秘,藏于九地之下,如同鬼魅,要將其挖出,絕非易事,恐需耗費大量時日精力,且極易打草驚蛇。”
頓了頓,盧文遠的語氣變得凝重而務實:“反觀那妖魔,兇焰滔天,行蹤雖詭,但其害人之舉卻是實實在在擺在明處!今日暮色殺人,更是變本加厲,視我清河鎮魔司如無物!百姓惶恐已達頂點,若不能盡快將其擒殺示眾,以儆效尤,恐民心徹底潰散,清河危矣!”
他看向蘇振山,眼神懇切:“蘇百戶,本官以為,當務之急,是集中全力,先對付那明處的妖魔!此獠不除,百姓一日不得安寧!至于那潛藏的鬼母邪修......”他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我等自當小心提防,暗中留意,待剪除了妖魔這心腹大患,再騰出手來,細細梳理,定要將其連根拔起!”
蘇振山聞言,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臉上的憂色也轉化為一種決斷的剛毅:“盧大人高見!妖魔不除,民心難安!此獠如今膽敢在暮色時分行兇,氣焰囂張至極,必須盡快將其正法,以定人心!”
他轉向陳珩,語氣誠懇而帶著征詢。
“陳少俠,實不相瞞,在少俠到來之前,為應對妖魔日益猖獗之勢,我鎮魔司已打算加強暮色至宵禁開始這段高危時段的巡邏密度,并在人跡鮮至之處設置伏兵,挑選精干弟兄偽裝誘餌。只是細節尚需打磨,不知少俠對此有何高見?可需補充完善?”
陳珩在一旁安靜地聽著盧文遠那番“先明后暗”的論斷,以及蘇振山的決斷。
盧文遠所言也并非全無道理,妖魔的威脅確實更直接、更迫在眉睫。
陳珩看了一眼盧文遠,臉色平靜,只沉吟一下,便開口道:“蘇百戶所定對策很完善。妖魔與邪修皆需精壯氣血,但只能在暮色至宵禁開始的空隙狩獵,晚了百姓已經回家,它們不好直接闖入,早了則天光大亮,人多眼雜,容易留下線索被我們抓住。誘餌設伏,確實是最好的對策。”
“如果蘇大人不嫌麻煩,我也可以隨鎮魔司各位同道一起巡邏。”
蘇振山聽見陳珩這么說,猛地一拍大腿。
麻煩?他怎么可能嫌麻煩。現在鎮魔司的衛士他恨不得一個掰成兩個用,陳珩能加入一起行動,他感謝還來不及,又怎會嫌棄?當下沒跟他客氣,應了下來。
隨后他好像想起什么,看向陳珩,帶點試探的問道:“之前一直忘了問,不知道陳少俠的修為......”
“月前僥幸踏足龍門之境。”陳珩沒有藏著掖著。
“好好好!”蘇振山連說三個好字,十分的激動。
要知道,武者之路,猶如大浪淘沙。普通人中能引氣入體、踏入武道門檻者已是百中無一。此后每提升一個大境界,都是對天賦、根骨、毅力乃至機緣的殘酷篩選。
龍門境,在臥虎藏龍的大虞皇朝算不得什么大高手,甚至給人感覺和路邊野草一樣多似的,但真要具體到各州府下轄的縣城、鄉鎮,便是鳳毛麟角。
許多偏僻的縣城鎮魔司,坐鎮的頂尖戰力也不過是一位龍門境的一流高手,清河縣便是如此,而此人正是蘇振山自己!此刻得知陳珩亦是龍門境,無異于雪中送炭,如何不讓他驚喜萬分?
而蘇冷月在聽到陳珩已經踏足龍門境后,不由一怔,看著陳珩的側臉抿了抿薄唇。
他看上去和她也差不多大......
蘇振山冷靜下來后,安排道:“陳少俠初來乍到,對清河地形尚不熟悉,但修為高深,感知敏銳。明日開始,就由冷月與你搭檔一起在城中巡邏如何?冷月熟稔地形,陳少俠洞察入微,你二人配合,定能事半功倍!”
“是!爹!”蘇冷月抿著薄唇,抱拳領命,聲音干脆。
陳珩也抱拳回應,對與蘇冷月搭檔巡邏并無異議。
雖然蘇冷月一開始沒給他什么好臉色,但現在似乎對他改觀了一些?都偷偷觀察他幾次了。
和一個清麗的少女一起巡邏,倒是比和幾個大漢一道養眼就是了。
陳珩端起身前的茶杯,指尖在溫潤的瓷壁上輕輕摩挲了一下,才將茶送到唇邊,淺淺啜了一口,目光向窗邊望去。
窗欞之外,清冷的殘月正被深沉的夜色逐漸吞噬,濃重的青黑色如同浸透了水的墨汁,無聲無息地漫過屋檐、窗格,將衙署高聳的輪廓勾勒得模糊而壓抑。
議事廳內一時無人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