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沉入了濃墨般的西天,天際泛起一絲極淡的魚肚白,像被水暈開的劣質宣紙,勉強透出一點亮意。
清河縣在一種死寂的疲憊中蘇醒。
昨夜那不同尋常的甲胄鏗鏘之聲,還有那幾聲仿佛來自地獄、穿透重重屋舍直抵心窩的凄厲嘶鳴,如同冰冷的毒蛇,盤踞在每一個醒來的清河縣百姓心頭。
“聽......聽見了嗎?昨晚那動靜......跟厲鬼一樣嚇人......”臨街的窗戶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有婦人探出半張驚魂未定的臉,壓著嗓子對隔壁同樣探頭出來的鄰居說。
鄰居打了個寒噤,縮了縮脖子,眼神里滿是恐懼:“聽見了聽見了!跟鬼哭似的,從城西頭飄過來!準是那吃人的妖魔......又......又害人了!”他聲音發顫,“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鎮魔司的大人們......唉......”
同樣的低語和憂慮,像無形的瘟疫,在每一條狹窄的巷弄間彌漫。
早起擔水的人腳步沉重,開鋪的掌柜也無精打采,整個縣城籠罩在一層無形的、名為絕望的薄紗之下。昨夜那幾聲非人的嘶鳴,如同重錘,攪動著人們的不安的脆弱心弦。
“吱呀——”
沉重的縣城大門在晨曦中緩緩洞開,發出干澀而悠長的呻吟。門軸摩擦的聲音在死寂的清晨格外刺耳,引得無數雙藏在門后、窗縫里的眼睛瞬間聚焦過去。
緊接著,是另一種聲音打破了沉悶。
鏗鏘!鏗鏘!鏗鏘!
那是整齊劃一、沉重有力的甲葉撞擊聲!如同擂動的戰鼓,敲碎了清晨的壓抑。
一隊身披玄色重甲、腰懸利刃的鎮魔司衛士,步伐沉穩地踏出城門。他們身上猶帶著夜露的濕氣味,烈烈甲胄上的寒光熹微的晨光里顯得格外刺目。肅殺之氣撲面而來,讓窺視的百姓們心頭猛地一緊。
走在隊伍最前頭的,是兩名魁梧的鎮魔司衛士。一人手中提著一面磨盤大的銅鑼,另一人則執著一柄粗壯的鼓槌。
“哐——!”
銅鑼驟然被重重敲響!那聲音洪亮、高亢、帶著一種撕裂沉寂的穿透力,瞬間響徹了整個剛剛蘇醒的縣城!
“清河縣的父老鄉親們聽著——!”敲鑼的衛士氣沉丹田,聲如洪鐘,滾滾聲浪在清冷的街道上回蕩,“為禍清河、殘害百姓的妖魔,已被我鎮魔司與棲霞宗陳少俠合力斬殺!妖魔伏誅啦——!”
“哐——!”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鑼響,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呆滯的耳畔。
“妖魔伏誅啦——!”衛士的聲音充滿了激昂,“鎮魔司將于城外荒廢戲樓前,當眾焚燒妖魔尸骸!請父老鄉親們前往見證,以安民心!妖魔已除,清河太平啦——!”
“妖魔......伏誅了?”
“燒......燒尸首?”
“真的假的?莫不是哄我們?”
短暫的死寂之后,是難以置信的騷動。
無數扇門猛地被推開,人們如同潮水般涌上街頭,臉上混雜著驚疑、茫然和一絲被巨大的希望沖擊的不知所措。
他們互相詢問著,求證著,眼神死死盯住那隊氣勢如虹的鎮魔司衛士。
一個老漢微顫著走出人群,攔在了衛士隊伍前頭。
“軍爺!軍爺留步!”張伯的聲音都在發顫,死死抓住一個衛士的胳膊,“您......您剛才說的......妖魔......當真......當真都殺了?”
被抓住的衛士是個年輕小伙子,臉上還帶著一絲疲憊,但此刻眼神卻異常明亮。
他用力點頭,聲音洪亮地回應:“千真萬確!老丈!兩只作祟的妖蝠,昨夜已被我鎮魔司蘇振山蘇百戶,還有棲霞宗的陳少俠聯手斬殺!一只當場斃命,另一只重傷逃回老巢,也已被蘇百戶親手斬下頭顱!尸首就在城外戲樓那兒,馬上就燒給大家伙兒看!咱們清河縣,以后太平了!”
衛士的話語如同點燃了引信。
“妖魔死了!真的死了!”
“老天有眼啊!”
“太平了!我們太平了!”
“快!快去城外看燒妖魔!”
喜悅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席卷了整個縣城。
壓抑了太久的恐懼在這一刻徹底爆發,化作震天的歡呼、激動的淚水、語無倫次的話語。
百姓奔走相告,呼朋引伴,如同潮水般涌向城門,涌向城外那座荒廢的戲樓。
哭聲、笑聲、呼喊聲交織在一起,匯成一片前所未有的喧騰熱浪,沖散了籠罩清河縣數月之久的陰霾。
而當張伯帶著自己那十歲的小孫子來到戲樓時,這里已經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熱切地目光投向戲樓前那片清理出來的空地。
空地中央,巨大的柴薪堆早已壘好,干枯的樹枝和澆了火油的木柴散發出刺鼻的味道。
柴堆之上,并排擺放著兩只影噬妖蝠那龐大而猙獰的尸骸。
一只身首分離,斷頸處焦黑一片;另一只翼膜撕裂,身軀上還殘留著詭異的紋路和黑綠色的污跡。在初升朝陽那金紅色的光芒映照下,這兩具妖尸更顯丑陋,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死寂氣息。
蘇振山一身玄色勁裝,外罩鎮魔司標志性的玄色半身軟甲,魁梧的身軀如同鐵塔般矗立在柴堆前。
他目光如電,掃視著眼前密密麻麻的,神情激動的百姓,一股剛毅威嚴的氣息自然散發,瞬間壓下了場中所有的喧嘩。
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
“清河縣的父老鄉親們!”蘇振山的聲音如同滾雷,蘊含著強大的內息,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今日,我鎮魔司在此,當眾焚燒為禍清河數月之久的妖魔尸骸!”
他指向柴堆上的妖蝠:“此二獠,便是攪得清河縣雞犬不寧、殘害無辜性命的影噬妖蝠!昨夜,已被我鎮魔司甲士,徹底誅滅!”
“好——!”人群中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和掌聲,許多人激動得熱淚盈眶。
蘇振山雙手虛按,待聲浪稍息,話鋒陡然一轉,聲音變得更加洪亮,帶著毫不掩飾的激賞:“然此役首功,非我鎮魔司!棲霞宗高徒陳珩陳少俠!昨夜,正是他孤身斷后,面對妖魔襲擊,臨危不懼,以一敵二,悍然斬殺其中一只妖蝠,更以高強之武藝,重創另一只妖蝠,在其身上留下追蹤線索,讓我等能直搗黃龍,將這最后孽障斬殺于其巢穴之中!此役,陳少俠當居首功!”
他聲若洪鐘,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眾人心頭。無數道目光瞬間轉向他所指的方向——鎮魔司甲士隊列中,那個風姿俊逸的勁裝少年。
陳珩完全沒料到蘇振山會如此高調地將他推至臺前。
他眉頭微蹙,這種被萬千目光聚焦、被熱烈期盼包裹的感覺,陌生得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這時。
一只帶著些許冰涼卻異常有力的手,突兀地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陳珩猝不及防,踉蹌著向前邁了兩步,暴露在初升朝陽金輝下的同時,也暴露在清河縣無數百姓灼熱的目光焦點之中。
他下意識地回頭。
映入眼簾的是蘇冷月那張線條分明、英氣勃勃的臉龐。此刻,那張英氣的面容上,綻開一個異常燦爛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后綻放的第一朵燦爛山花。
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對著陳珩用力地點了點頭,讓他享受著本就屬于他的贊賞。
“來,讓我們的大功臣說兩句!”蘇振山拍了拍陳珩的肩膀。
陳珩心頭微微一震,轉過頭,迎向那無數道投來的目光。
好奇的、探尋的、感激的、敬畏的......這些目光純粹而直接,毫無他曾在侯府高墻內感受過的算計與虛浮。
它們像無數溫暖的溪流,匯聚成一片無聲的海洋,將他包圍。這感覺如此陌生,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暖意,讓他一時怔在了原地。
眼下的場景,讓陳珩有些幻視前世學校國旗下講話,但他沒有演講稿,突然之間也不知道說些什么。
戲樓前,一片奇異的寂靜。
只有柴堆下火油滴落的聲音,以及干柴偶爾發出的細微爆裂聲。
百姓們屏息看著這位陌生的少俠,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青松,面容在朝陽下顯得有些過于年輕,甚至帶著一絲尚未褪盡的少年氣,與蘇振山口中昨夜斬殺妖魔的事跡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陳珩的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中移動,似乎想抓住點什么來緩解這突如其來的寂靜帶來的局促。
忽然,他的視線定格在一個角落——一個須發斑白、拄著拐杖的五十歲老漢,帶著一個約莫十歲的男童,努力地踮著腳向這邊張望。那張布滿風霜的臉上,同樣寫滿了激動和期盼。
是昨天那個賣餛飩的張伯。
瞬間,陳珩心中那點局促消弭。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越過眾人,直直地投向那位張伯,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響起,打破了場中的寂靜:
“張伯,你還記得我么?”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讓所有人都是一愣。
人群之中的五旬老漢更是愕然地張大了嘴,渾濁的眼睛努力辨認著陳珩,顯然沒明白這位少俠為何突然問起自己。
陳珩不等他回答,繼續道:“昨日清晨,在您的餛飩攤上,您曾問過蘇什長,讓她給您透個底,想知道什么時候能夠剪除為禍清河縣的妖魔不是么?”
張伯猛地一震,眼睛瞬間瞪大了!他想起來了!這個少年,就是昨日坐在蘇冷月旁邊那個后生!是了,棲霞宗的陳珩陳少俠......蘇冷月介紹過他!
蘇冷月也是一怔,美目凝望陳珩,帶著不解,不知道他為什么在這個時候提起來這件事。
陳珩的目光緊緊鎖住張伯那張因激動而微微顫動的臉,臉上帶著些許笑意,聲音不高,卻好似金鐵交鳴,響徹在每一個人的耳畔:“現在,我可以替蘇什長回答您。”
他抬手,食指筆直指向腳下被朝陽映得一片金紅的大地,指向那堆疊著妖魔尸骸的柴薪。
“——就在今天。”
“就在.....今天?”
張伯嘴里下意識重復著陳珩的話,渾身劇震,布滿皺紋的老臉,被莫名洶涌而出的淚水淹沒。
“對,就在今天。”
陳珩點頭,目光掃視余下百姓,重復道:“就在今天!”
張伯再也支撐不住,枯瘦的雙手緊緊抱住身邊懵懂的孫子,喉嚨里發出嘶啞到極致的嗚咽,仿佛要把積壓了數月的恐懼、絕望和此刻噴薄而出的狂喜全都哭喊出來。
“就在今天!娃啊......就在今天!妖魔除盡......就在今天啊!”
被他緊緊摟在懷里的十歲男童,被爺爺落下的眼淚沾濕額頭。他還不完全明白“就在今天”意味著什么,他以為爺爺在傷心,他想要安慰爺爺,但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他就仰起頭,用最稚嫩、最清亮、最不摻一絲雜質的童音,重復著爺爺的話:
“就在今天!”
“就在今天!”
“就在今天!”
這童稚的呼喊,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沉寂的火山。
蘇振山虎目圓睜,猛地一捶胸前的玄鐵護心鏡!
“鏘——!”
金屬的震鳴如同號角!
“就在今天——!!!”這位鎮魔司百戶的吼聲,如同雄獅咆哮,充滿了鐵血與豪邁!
“鏘!鏘!鏘!”他身邊的鎮魔司甲士們,幾乎在同一時刻,用拳頭重重地敲擊在自己的胸甲之上!沉重的甲葉撞擊聲匯成一片鏗鏘有力的金屬風暴!伴隨著他們整齊劃一、聲嘶力竭的怒吼:
“就在今天——!!!”
“就在今天——!!!”
“就在今天——!!!”
這聲音,這氣勢,徹底點燃了所有圍觀的清河百姓!
數月來的恐懼、壓抑、失去親人的悲痛,在這一刻,在這宣告勝利的吶喊聲中,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就在今天——!!!”
“妖魔除盡——就在今天!!!”
“——就在今天!!!”
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如同無數條奔騰咆哮的江河,最終匯成一片無邊的汪洋。
無數手臂高高舉起,無數張面孔因激動而漲紅扭曲,淚水與汗水交織,仿佛化作實質一般的聲浪,直沖云霄,似乎要將那初升的朝陽震得更加輝煌。
陳珩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站在那如潮的聲浪中心。
他挺拔的身影被無數道熾熱的目光和那震耳欲聾的吶喊所包圍。那純粹而磅礴的力量,如同無形的巨浪,一波波沖擊著他。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動,武脈中流淌的焚天真氣與這萬眾一心的吶喊隱隱共振。
橘紅色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干燥的木柴,發出噼啪的爆響,火勢迅速蔓延,將兩具龐大的妖蝠尸骸徹底吞噬。
濃煙滾滾,夾雜著皮肉焦糊和妖物特有的腥臭氣味沖天而起。
但在場沒有一個人掩鼻后退。
所有人都死死盯著那跳躍升騰的火焰,看著那在火中扭曲、變形、最終化為灰燼的妖魔殘軀。
每一簇火焰的跳動,都像是在他們心頭燒掉一塊沉重的石頭——直到兩具妖魔尸體徹底化作灰燼,聚集在此的百姓,才戀戀不舍的離去。
暮色四合。
清河縣最好的酒樓早已是燈火通明。
三層高的樓閣飛檐下掛滿了喜慶的紅燈籠,將整條街都映照得亮如白晝。
樓內人聲鼎沸,杯盤碰撞聲、勸酒談笑聲不絕于耳。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酒香、菜肴的香氣以及越發熱烈的氣氛。
這是盧文遠為犒勞鎮魔司眾人和陳珩,特意舉辦的慶功宴席。
此刻的盧文遠,早已盥洗一新,換上了一身簇新的深青色云紋錦緞官袍,腰間玉帶溫潤。
他面皮白凈,帶著恰到好處的紅潤,微胖的臉上堆滿了和煦真誠的笑容,細小的眼睛彎成了兩條縫,不斷穿梭于各桌之間,親自執壺勸酒,姿態謙和熱絡。
“蘇百戶!諸位壯士!辛苦了!辛苦了!”盧文遠走到主桌,對著蘇振山和一眾鎮魔司核心甲士連連拱手,聲音帶著激動后的微顫,“盧某代清河縣百姓,敬諸位一杯!若非諸位神勇,我清河縣不知還要在妖魔陰影下煎熬多久!此恩此德,盧某銘感五內!”
說罷,他雙手捧起酒杯,一飲而盡,姿態豪邁。
蘇振山起身,抱拳回禮:“盧大人言重了!除魔衛道,乃我鎮魔司本分!此番能順利誅魔,也多賴大人調度有方,于各方鼎力相助!”
他同樣舉杯飲盡。
盧文遠笑容更盛,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全賴諸位戮力同心!”
他的目光隨即轉向坐在蘇振山旁邊的陳珩,臉上的笑容瞬間變得更加熱切,甚至帶上了一絲可疑的傾慕——他真的好想把陳珩吸干啊!
“陳少俠!”盧文遠親自執起一個侍女托盤中斟滿美酒的玉杯,雙手恭敬地遞到陳珩面前,身體微微前傾,姿態放得極低,“棲霞宗高徒,果然名不虛傳!少年英雄,氣度非凡!昨夜若非少俠神威,力斬妖蝠,更留下追蹤線索,此役絕難如此圓滿!少俠實乃我清河縣百姓之大恩人!盧某......盧某感激不盡!”
他的聲音充滿了真摯的激動,細小的眼睛里似乎還閃爍著一點敬佩的淚光。
陳珩起身,接過酒杯,早已平復心情的他,此刻臉上倒沒有因為一縣之父母官給他敬酒而有什么激動,臉色平淡。
“盧大人過譽,斬妖除魔,是我們正道弟子分內之事。”
“少俠過謙了!過謙了!”盧文遠連連擺手,笑容可掬,“這一杯,盧某敬少俠!敬少俠救我清河于水火!請!”
他再次舉起自己手中的酒杯,目光灼灼地看著陳珩,等待他共飲。
但就在陳珩舉杯欲飲的瞬間,一股極其細微、幾乎被濃郁的酒菜香氣徹底掩蓋的氣味,隨著盧文遠衣袖的拂動,極其突兀地鉆入了陳珩的鼻腔。
這味道......
清冽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澀,如同某種被碾碎的、帶著露水的奇特草葉,又混雜著一種極其微弱的、仿佛陳舊木料深處散發出的腐朽氣息。
陳珩的動作,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瞳孔深處,一絲極冷的銳芒,如同深潭下的冰棱,驟然閃過!
這氣味.....他絕不會認錯。
這是他下給那只逃脫的影噬妖蝠的“藥”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