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真想想也明白了過來。

自己表現得越是算無遺策，趙啟年心中就越是警惕。

一個能于牢獄之中攪動風云，將縣令、縣尉玩弄于股掌之間的人，是人才，但也是一把難以掌控的雙刃劍。

可如果自己只是一個受盡屈辱、拼死一搏，最終僥幸引來天兵的“受害者”呢？

那性質就完全不同了。

趙啟年平定的是一場由官逼民反引發的暴亂。

拯救的是一個蒙冤的下屬。

揭開的是一樁驚天貪腐大案。

一樁案子，三份功勞！

而自己，就會被他牢牢打上“趙系”的烙印，成為他的人。

想通此節，魏真只覺天靈蓋都通透了。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萬千算計，臉上只剩下悲憤與冤屈。

“大人！”

魏真猛地抬頭，雙目赤紅，聲音嘶啞，卻透著一股寧折不彎的決絕。

“下官冤枉！下官被黃明德、李虎二人聯手構陷，貪墨庫銀之罪，純屬子虛烏有！”

“請欽差大人明察，還下官一個清白！”

他沒有說任何細節，沒有提任何證據，只是反復強調著“冤枉”二字。

這番姿態，落在趙啟年眼中，恰恰是一個走投無路、只能寄望于青天大老爺的可憐官員形象。

趙啟年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要的是自己來揭開蓋子，而不是聽犯人來自陳罪狀。

“哦？你說你冤枉？”

“黃明德，李虎，你二人可有話說？”

趙啟年面色不變，聲音卻沉了下去。

“大人！他血口噴人！”

黃明德趕忙辯解，只是臉上的冷汗卻遮不住內心的恐慌，這些都被趙啟年看在眼里。

就在此時，一名負責彈壓亂兵、查抄府邸的校尉快步上堂。

他單膝跪地，雙手高高捧著一封信。

“啟稟大人！卑職奉命羈押李虎家丁之時，有人送來這封信，似乎是黃縣令寫給李縣尉的密信，卑職尚未拆閱，不敢擅專，特來呈上！”

來了！

魏真眼角微不可察地跳動了一下。

那封信，正是他這幾日在牢中，由嚴嵩這位書法大家在腦海中一筆一劃“遠程教學”，耗費了無數心血偽造出來的“鐵證”！

趙啟年眼中精光一閃，沉聲道。

“呈上來！”

信封被當堂拆開，趙啟年抽出信紙，一目十行地掃過。

他的臉色，隨著信上的內容，變得越來越陰沉，越來越冷厲。

整個公堂鴉雀無聲，只有堂外百姓的喧囂隱隱傳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趙啟年那張清癯的臉上。

終于，趙啟年抬起頭，目光如刀，緩緩掃過堂下眾人，最后停留在黃明德和李虎的身上。

他將那封信高高舉起，用一種冰冷到不帶絲毫感情的語調，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

“李兄親啟：你我五五分賬，然你貪婪成性，竟想多拿分成，更為多刮幾百兩銀錢，逼死王家一家五口，此事鬧得太大，我日夜難安！

你莫忘了，當初是你我二人一同定下的計策，如今出了人命，你休想讓我一人背鍋！

為絕后患，有些賬，還是早些埋進土里，才最干凈，你說，是也不是？”

五五分賬！

逼死軍戶！

入土為安！

最后那口氣是什么意思？

威脅？

滅口？

當這些關鍵詞從欽差大人的口中被念出時，與坊間那首瘋傳的童謠，竟是分毫不差地完美對應！

一直伸長脖子在堂外圍觀的百姓，瞬間變成了最激動的陪審團，當場炸開了鍋！

“民謠是真的！童謠里唱的就是真的！”

“狗官！畜生！坊間傳聞的密信也是真的！”

“殺了他們！殺了這兩個畜生！”

“為王家報仇！為魏大人申冤！”

憤怒的聲浪如同實質的潮水，一波接著一波地沖擊著公堂，仿佛要將那“明鏡高懸”的牌匾都震下來。

“不！不是我寫的！這是偽造的！是栽贓陷害！”

黃明德面無人色，渾身抖如篩糠，指著魏真瘋狂地嘶吼。

“是他！一定是他偽造的！”

趙啟年冷笑一聲，將信紙往驚堂木下一拍。

“偽造？來人！去縣衙檔案房，將黃明德的日常批紅文書取來！”

很快，幾份公文被呈上。

趙啟年的師爺親自上前，將密信與公文上的字跡反復比對，最后躬身回稟。

“回大人，經比對，筆鋒、運筆、間架結構，皆出自一人之手，確系黃縣令之筆跡無疑！”

鐵證如山！

“是他！都是他，是他逼死了王家人，我冤枉啊，大人！”

黃明德最后一絲血色也從臉上褪去，他看著一邊的李虎，眼神決絕的指著李虎大聲道。

“放屁！”

李虎也吼了起來，他怒視著黃明德，那眼神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

“黃明德，你這狗娘養的！明明是你讓我去辦的，錢你可一分沒少拿，如今倒想把老子推出去當替死鬼？”

“你個王八蛋！你他娘的還想殺老子滅口！老子跟你拼了！”

說著，李虎掙脫開差役的壓制，猛地撲向黃明德，拳頭像雨點一樣落下。

兩個不久前還狼狽為奸的盟友，此刻如同兩條瘋狗，在公堂之上，當著欽差和滿城百姓的面，丑態百出地撕咬在一起。

堂上再次亂成一團。

看著這滑稽又可悲的一幕，魏真知道，時機到了。

他猛地向前一步，對著趙啟年“咚”的一聲，重重叩首。

這一次，他依舊沒有為自己說一個字。

“大人！”

他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面，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悲愴。

“下官一人之冤屈，事??！云盧縣數十萬百姓之生計，事大啊！”

“此二人狼狽為奸，視百姓為芻狗，視軍戶為魚肉！”

“他們刮地三尺，橫征暴斂，以致民怨沸騰，百業凋敝！”

“王家一家五口的慘案，不過是冰山一角！”

“長此以往，國法何在？天理何存？”

“云盧縣，將再無寧日！”

他聲淚俱下，每一個字都像是泣血的控訴，狠狠地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下官懇請大人，嚴懲元兇，肅清吏治！請大人，為云盧百姓做主??！”

說完，他以頭搶地，長跪不起。

這一番話，徹底點燃了百姓心中最后的情緒。

他們不再是看客，他們是受害者！魏真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他們想說卻不敢說的話！

“請大人為我們做主！”

“請大人為云盧百姓做主啊！”

堂外，成百上千的百姓黑壓壓地跪倒一片，哭聲、喊聲匯成一股撼天動地的洪流。

民意，此刻化作了最鋒利的刀！